認識自己,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流浪:桂綸鎂、陸亦靜專訪

執行編輯/ Alice Chan

採訪、撰文/ 孫宗瀚

攝影/ Manchi

攝影助理/ Chien

協力/ Vivienne、鄭旭洋、黃澄澄

桂綸鎂與陸弈靜,可能是兩個不同世代中最優秀的台灣演員;郭承衢,台灣電影非常寄與厚望的一位新銳導演。三人繼決定再次合作,在2016這個紛擾的世界中,交出了一部寧靜優雅的作品:《德布西森林》。放映後,眾聲喧嘩。訪問他們,匆匆不過一小時。在這樣的匆促下,一些問題,一些對話,希冀捕捉到電影與人生交錯的吉光片羽。

note 1. 關於自己

.首先恭喜陸姐這次因《德布西森林》而獲得金馬獎第六次提名。距上次事隔七年,這七年來心境上是否有什麼改變?

 

陸弈靜:在這七年裡,偶爾會接偶像劇,也有拍一些電影。常常就是,有些東西出來的時候,都是天時地利人和,你也許花了很多時間、投入很多,但常常都是與整體的呈現有關係。應該比較像是邊走邊找,每一次拍戲碰到的組合不一樣,對我來說像是,你經過、碰到,然後去找一種方法,一直沿路學習。

.小鎂在休息一年多去了巴黎後,接下《德布西森林》,再次接觸演戲,心境上是否有不同?

 

桂綸鎂:有點像迷路的概念。你不知道下面的一條路要從什麼地方開始,然後就遇到了這部電影。這部電影就是,我離開了以往熟悉的城市,好像與我那時很想把以往表演方式放下的想法契合,我進到了森林,感覺是一個母體、無害——這無害不是說沒有危險,而是比較沒有制式化的規範——所以就回到了那樣的環境裡面。跟導演的溝通也是,我一開始便說希望不要有太多先前設定性的表演,讓一切自然發生。

note 1. 關於自己

.首先恭喜陸姐這次因《德布西森林》而獲得金馬獎第六次提名。距上次事隔七年,這七年來心境上是否有什麼改變?

 

陸弈靜:在這七年裡,偶爾會接偶像劇,也有拍一些電影。常常就是,有些東西出來的時候,都是天時地利人和,你也許花了很多時間、投入很多,但常常都是與整體的呈現有關係。應該比較像是邊走邊找,每一次拍戲碰到的組合不一樣,對我來說像是,你經過、碰到,然後去找一種方法,一直沿路學習。

.小鎂在休息一年多去了巴黎後,接下《德布西森林》,再次接觸演戲,心境上是否有不同?

 

桂綸鎂:有點像迷路的概念。你不知道下面的一條路要從什麼地方開始,然後就遇到了這部電影。這部電影就是,我離開了以往熟悉的城市,好像與我那時很想把以往表演方式放下的想法契合,我進到了森林,感覺是一個母體、無害——這無害不是說沒有危險,而是比較沒有制式化的規範——所以就回到了那樣的環境裡面。跟導演的溝通也是,我一開始便說希望不要有太多先前設定性的表演,讓一切自然發生。

 

 

 

 

我覺得可能是三十歲——我不知道每個人是不是都是這樣,但至少我自己在29,30,31 歲是我人生的一個關卡。我十七歲開始拍戲、一直摸索,試圖成為一個好的演員,卻不知道怎麼做;三十歲的我可能獲得了一些經驗,可是我突然覺得,反觀所有以前有的,再去看沒有的,那接下來我該走什麼樣的路——就真的只是停下腳步的觀看,但我不確定答案是什麼。

 

 

 

 

 

 

 

 

 

 

 

我覺得可能是三十歲——我不知道每個人是不是都是這樣,但至少我自己在29,30,31 歲是我人生的一個關卡。我十七歲開始拍戲、一直摸索,試圖成為一個好的演員,卻不知道怎麼做;三十歲的我可能獲得了一些經驗,可是我突然覺得,反觀所有以前有的,再去看沒有的,那接下來我該走什麼樣的路——就真的只是停下腳步的觀看,但我不確定答案是什麼。

note 2. 關於導演

.之前與導演郭承衢合作了短片,場景設計在一個公寓的格局裡;那這次則是在森林當中,兩次的設計其實有點類似,像是閉鎖、與內心有關的。這兩次的經驗,在過了這麼多年後,再次與導演合作的感覺是?有感受到他的改變嗎?

 

陸弈靜:我記得《闔家觀賞》排戲的部分,幾乎都是推軌、變焦、再變焦,演員要與技術性的部分配合。而這一次的經驗則是,常常要拍河邊或是釣魚,以鏡頭去帶山林、風、葉的流動,最後才帶到人。我覺得這次導演著重在思考,音樂、影像與感情——像是三線譜的感覺。

 

桂綸鎂:你提到的部分讓我想起這兩部的確有一些共同點,這些是我之前採訪沒有想過的——它們都在講家庭、關係、閉鎖的空間——從原本的公寓,然後有巨大的秘密,如何被揭發,最後又得到什麼樣的答案。而這次在森林之中,其實攝影的鏡頭也好像是個枷鎖一樣。前幾天在高雄電影節跟大家一起看電影,看到樹林,突然有種柵欄的感覺,把大家包覆。這樣的共通點,好像兩部作品探討或關心的議題,都用這樣的方式呈現,又再去說真正關心、想討論的議題是什麼。那時候拍短片的時候,就像陸姐說的,非常要求推軌、要演員拍到與鏡頭的搭配是很準確的,很奢侈,一天只拍一顆鏡頭——基本上沒有短片是這樣拍的。後來接到《德布西森林》劇本,我一點也不意外,因為導演就是一個「我今天想要做什麼,就要做到極致」的人。當然,他也很幸運碰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去做這件事情。我覺得這七年來,導演就是把當初短片的東西,再推到一個更放大、更極致的一個狀態。

.剛剛提到之前短片推軌的部分,而在《德布西森林》我注意到有幾顆鏡頭是刻意設計圓形環繞著。你們與攝影機的關係是?

 

陸弈靜:攝影機應該也是另外一個角色,也許是我輔助它,也許是它輔助我,但我不會刻意配合。演出時你知道有攝影機的存在,但它不是本子裡寫的。

 

桂綸鎂:我經常無視它的存在。沒有太意識到它。那關係像是我們互相並存著,沒有被牽制或干擾。

note 3. 關於森林

森林,對你來說是怎樣的存在或意象?

 

桂綸鎂:以往大家都會問「你喜歡山或海」,這種單一選擇性的問題,我總是偏海。因為對於山我總是有種不可測的感覺,當然,海也是。但山對我來說好像就是更摸不清的感覺,但在拍攝的時候,卻也不會因為這樣而感到害怕。

 

.如果今天必須頭也不回的進入森林,你會帶什麼東西?

 

桂綸鎂:我想要帶自己所有的回憶。

 

陸弈靜:我應該會帶個伴吧!(笑)

note 3. 關於森林

森林,對你來說是怎樣的存在或意象?

 

桂綸鎂:以往大家都會問「你喜歡山或海」,這種單一選擇性的問題,我總是偏海。因為對於山我總是有種不可測的感覺,當然,海也是。但山對我來說好像就是更摸不清的感覺,但在拍攝的時候,卻也不會因為這樣而感到害怕。

 

.如果今天必須頭也不回的進入森林,你會帶什麼東西?

 

桂綸鎂:我想要帶自己所有的回憶。

 

陸弈靜:我應該會帶個伴吧!(笑)

note 4. 關於演技

.陸姐在電影裡這位母親的角色,與女兒有著既親密卻又刻意維持的距離。現實生活中同樣身為母親,最令你感同身受之處是?

 

陸弈靜:沒有耶!一般來說,我進入角色之後就是另一個人的故事,是另外一本經,與自己的經驗是非常不同的。

.其中昏迷失去意識的橋段演技讓人驚喜。這部分的挑戰是?這樣的詮釋經驗,是否也讓你有所啟發?

 

陸弈靜:我從來沒演過這麼內斂的戲!好頑固的內斂!這大概是我演戲以來最困難的。有一顆鏡頭我滿早拍的,電影中女兒已經背不動了,把我放在溪邊,非常憤怒地捶打植物。一開始攝影機是拉在繩索上,以懸吊方式拍攝,放下來後我得跟著攝影機。因為要等它,等它的回來過程我的眼睛是睜開的——我要知道它什麼時候回來然後開始準備(笑),再進入內斂的狀態裡。那時是傍晚,天氣不太好,就在我當時眼睛高度的地方發現螞蟻——這過程裡覺得螞蟻很巨大,掉下的葉子都腐爛,與溪水、泥土融在一起——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枯藤老樹昏鴉」,發現自己是自然的一部份,有種自己從未碰觸過的情緒產生——原來我們進到了自然,又要從自然再來。你甚至覺得自己對那腐爛的葉片特別有感覺,就是一種當下的「進行式」。對演員來說,平常演鬼魂或是一個瞬間都很簡單,但當那狀態必須是持續且漸進的,真的會有壓力,就像是便秘(笑),人是浮腫的。

note 5. 關於社會

.《德布西森林》點出了土地正義的議題,而平常兩位也為社會議題勇於發聲。在這個名人與公眾人物都可被視為「自媒體」的年代,你們對自己有什麼期待?或是,期許自己能替社會帶來何種改變?

 

桂綸鎂:這也是我這幾年的思考,長期我都是在關注自己如何演好一個角色,如何透過角色說話,好像表演藝術在我生命中是佔絕大部分。我可能沒有辦法像政治人物說些很漂亮的話,可是我可能可以透過我的表演去發聲。所以今天若我有幸收到像《德布西森林》這樣的劇本,對我來說是義無反顧地想要參與,因為那與我的價值觀是相近的,所以我也企圖在未來的演員生命裡,透過表演藝術——沒有限定何種形式,可能也會是舞台劇,也可能是我現在還不知道、其他媒介的方式——去跟觀眾說些話。

 

陸弈靜:這部戲讓我覺得,人就是自然的一部份,但從小我們被教育成要去掌控自然,我們與自然是分開的。經過這部戲,很希望大家知道,若是我們愛自己,那也要愛著這個環境。台灣孕育著我們,是個非常美麗寶貴的地方,常常口中說的「環保」,或是對「濫墾」的關注,這些都不是口號,而是必須要進到心裡面;若進到心底,那在我們的思維與行為之中,便會知道該如何去做,這對我來說是比較有感覺的。

.所以可以說,兩位是透過表演藝術的方式去實踐對社會議題的關懷嗎?

 

桂綸鎂:比較像是分享的概念。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觀,都一定有或多或少的不同。我不期待改變別人、或是強迫別人接受我的,但我透過表演藝術分享我的一些想法。像是,如果你透過《德布西森林》認識了台灣的山林,你也許會進而有想要保護它的想法;但如果今天你不認識、也不會有進而想要認識的渴望,當然也就很難會有「我想要保護這塊土地」的念頭。而透過這方式,至少也許會讓人有一種想法萌生而出。

 

陸弈靜:其實每一部戲對我來說就是一個人生,而剛好碰到這樣的題材,便會讓人去思考這樣的事情。所以每當戲拍完,便會回頭去想,想得更仔細一點。因為拍戲的經驗總是會慢慢消化,轉變成自己思考與生活裡的東西;而當有人提出相關的問題,那我便分享——所以的確像是分享經驗的感覺。

note 6. 關於合作

.兩位有沒有哪種角色是還沒有機會、但自己非常想嘗試,或是想跟誰合作的?

 

桂綸鎂:想要合作的導演或演員都好夢想、好理想型喔!像是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啊,很遙不可及(笑)前年有個舞台劇,我沒有買到票,但後來也取消了。

 

陸弈靜:我很想嘗試無厘頭(笑),像是喜劇那樣,因為我本來就是很無厘頭的人。記得在高雄電影節我看了自己拍蔡明亮的《不見》,其中有場戲,導演要求每次看到我的時候都要有不一樣的表情,要用各種方式表現哀傷、難過。因為這樣的狀態,到後來我在的那個台階是濕的,全部都是我的眼淚,所以那場戲、那張劇照才會那麼憔悴。當下我突然想到,其實難過是件耗神、很累的,尤其當你因為一些事情而難過,那就是種宣洩。但轉念一想,演戲就不是啊,就是沒事要難過!

note 7. 關於電影

.《德布西森林》讓人想起日本兩部藝術電影,河瀨直美的《殯之森》與黑澤清的《東京奏鳴曲》。是否看過這兩部電影呢?那樣的心境是否與這次的角色有些共鳴?

 

郭承衢:我沒有看過《東京奏鳴曲》,但有看過《殯之森》,但河瀨直美我最喜歡的作品是《第二扇窗》,就是賣得最不好的片(笑)。我拍《德布西森林》是一直延續我之前某種電影美學,想要追求和嘗試的,在空間和時間裡固定、封閉的東西裡,試著去營造一個屬於電影的空間。這個我覺得自己受到某些東歐的電影影響滿大的。可能因為我是台灣人,所以那種細膩影響內心那一塊或許是從那裡來,讓我無法去回答這樣的問題。我沒有跟演員說我想拍什麼樣形狀的東西,我只跟他們說,這部電影很自由,與之前一起合作的《闔家觀賞》很不一樣——《闔家觀賞》我是讓演員一個台詞都不能改——而《德布西森林》則是可以刪台詞、自由移動。其實這幾年來對我影響最大的、自己最欣賞的,是匈牙利大師貝拉塔爾(Bela Tarr),當然,我還不及他的一萬分之一,所以我想用不同的方式去看他所嘗試的空間在螢幕上的效果。

 

桂綸鎂:我也沒有為這部電影做任何影像上的準備。

 

陸弈靜:那時我只知道這部電影要去山上拍,那時我剛好在看台灣行腳節目,所以就幻想會有直升機直接到現場(笑)。

 

郭承衢:到現場後來發現沒有直升機,陸姐就說那可不可以有四個挑夫把她背起來(笑)。

note 8. 關於巴黎

.這次與法國的團隊合作,導演又長期住在巴黎,小鎂不僅是法文系出身也在休息時在巴黎學進修表演課程,陸姐也常有機會去巴黎,三位是否有推薦的巴黎景點呢?

 

桂綸鎂:聖馬丁運河邊上有一個老飯店改的咖啡廳,Le Comptoir Général(回顧 Le Comptoir Général 文章)。

 

陸弈靜:我還是喜歡逛大大小小的美術館。可能我比較無聊的人——也不是無聊——就雖然每次去還是有些新發現,但最後都總會不由自主地走回那裡。我想去巴黎最大的享受就是走路吧。

 

郭承衢:之前在巴黎我住在東邊,現在已經搬離巴黎。因為巴黎遊客很多,我喜歡巴黎東邊,沿著地鐵二號線一直往上,那一區近期出現很多小店與咖啡廳,遊客比較少,我覺得那裡比較舒服。走累了你可以進墓園逛逛、休息,冬天很棒,因為陽光一來的時候,完全不會有對墓園陰森的印象。

後記:

採訪《德布西森林》團隊是在信義區的飯店,攝影師在秋日陽光明亮的窗邊捕捉兩位優秀演員的神采。往窗外望去,新建築正在緩慢的持續蓋著,與在拍攝中的大家交織成一幅奇異但優美的風景。這島嶼孕育了這群拍電影的人,而這群電影人決定深入山林,用最精鍊孤寂的電影語言與場景,告訴大家這島嶼不同的風貌。或許,是我們成長中的有意無意,決定了台灣的樣子。我們要往何處去,是電影丟出的大哉問。而一場與演員們的對談下來,可能這問題的答案就在我們各自人生沒有終點的流浪中漸漸明朗。

 

《德布西森林》將於 10/28 在台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