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群，或意識邊界之間：攝影師 Ellie Davies 專訪

森林，是樹群間的存在，在每寸空地與密集生長之間，在所有生命流逝與各自的分秒片刻之間…是進入它的人與難以名狀的事物接觸聚集之地，在動人的距離之中，一種難以言述的無形感觸，既聽不清、也非全然沉寂。

——John Berger, Hold Everything Dear: Dispatches on Survival and Resistance, 2008

人生的前二十二年，在落腳於臺北象山山腳下的家度過；兒時記憶總圍繞著與父親攀爬山群。清晨，又或夜晚，那其中的森林，看似開放遼闊，卻壟罩著靜謐而神聖的魔力。佇立於其中，城市喧囂於耳的雜音逐漸褪去，每步踩踏在厚厚一疊枯枝落葉的聲響，都是清晰的節奏；偶爾輕拂一陣微風，樹梢上的葉片娑娑作響，樹群間彼此低語，討論著這些外來者來自何方，又將行向何處。時間的感知遲鈍而緩慢，分秒的流逝已無依據；那深邃之處，遺世獨立，看似陷入沉睡卻又有什麼正在蠢蠢欲動。而步行其中的我們，因這無以名狀的深刻感觸而噤聲，以朝聖者般敬畏的姿態，沉默而小心翼翼地向前。在這裡，就連人語似乎都是種褻瀆。

抱持著這份城市生活裡難能可貴的森林記憶，每每回到在象山腳下的家，仰看山群上的深綠，龐大的形體在心底佔有分量十足的位置，自覺渺小外，更有無可取代的歸屬感。這份歸屬感也同樣存在於英國藝術家 Ellie Davies 的鏡頭與心底。童年在 New Forest 玩耍的時光，引領她在成長過程裡一步步更深入森林深處。

童話、歷史、神話、傳說…森林的邊界沿著人類文化交融的訊息蔓延，腦海中的印象隨想像而更加廣闊，難以觸及。自執起相機以來，Ellie Davies 花費近八年的歲月停留在各處森林；她對森林的想像與回憶，讓她找到與自然交流、對談的方式，探討著個體存在與森林間的關係。結合些許裝置效果，作品裡描繪著虛實交錯的空間；快門按壓下，那既生於現實卻又似存在於夢境的森林畫面，在意識邊界留下記號，它自何處生長崛起，又自何處止步歇息—這神聖而不可侵犯的領地，轉變為詩意而神秘的瞬間。

這次我們有機會與 Ellie 做小小的對談，聊聊她拍攝的森林裡，那些已知與未知。

．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開始接觸攝影？

我一直覺得必須靠自己的雙手去製作、雕塑、創造些什麼，這個信念直到今天仍存在我的生活裡。我的成長背景圍繞著我在樹林或海邊找到的素材，也做過繪畫、攝影、捏陶、設計飾品等等不同的創作。從一件事物的起源到完成，這其中的思考與樂趣讓我對創作充滿渴望，促使我看見自己在長長的旅程裡，即將成形的樣貌與挖掘新事物過程的樂趣。青少年時期，我曾夢想過成為一位雕塑家，但後來理解這會是個寂寞的生活。我曾試著努力找尋不是獨自一人的創作方式。最後，在所有我熱衷的藝術表現形式裡，攝影能讓我找到人與人間緊密的共鳴。說起來有點諷刺，現在我最大的樂趣，卻是來自於我獨身一人在樹林裡的時光。

．攝影做為表現媒材，最有趣之處是？

我喜歡能帶來驚喜的元素。通常開始一天的拍照時，我會有清楚的想法，知道自己想拍下什麼，但卻完全無法預測拍攝過程裡發生的意外—那裡總是存在著未知的事物。意料之外的情況出現時，讓原本不錯的畫面升格為優秀的作品，而這也是攝影令人驚奇之處。每當我在腦海裡告訴自己「這就對了…我捕捉到了很棒的畫面」，便會有種特別的感受朝自己襲來。

．過去七年你去了英國各處的森林。一開始是什麼吸引你到森林裡？又是什麼讓你不停來來去去地在森林裡攝影？

從一開始到現在，其實已經快要八年。我在 New Forest長大，在樹林裡與我的雙胞胎姊妹消磨了許多美好時光。後來我便決定在這深深吸引我的地方工作。New Forest 廣大、有著各種樣貌，其中的山毛櫸、橡樹與石楠持續拓展著這森林的邊界。我特別喜歡 New Forest 冬天的顏色，橡木與石楠花被染上灰褐色調，讓 New Forest 在英國南部其他地方顯得非常獨特。拍攝過程中的五、六年，我一度只想在冬天粉色的環境裡工作；但在我最近期的作品 The Stars 以及 Between the Trees 系列，我非常開心、享受自己能往翠綠與藍色調前進，一種不被自己束縛的解放。我很難想像自己某天會厭倦這片森林帶給我的創作靈感與可能性。

．那這兩個系列的作品主題—森林與星光，是否對你有特別的意義或吸引力？

對我來說，森林與星際都充滿著無限可能。森林就像是我的工作室，我參與其中，探索自己與大自然場景、森林環境之間的關係。我想將那遙遠而觸不及的星空帶進森林裡，拓展我體驗森林的方式；感受它的距離，那廣闊而無法連結的遙遠邊際，但同時閃爍的光芒卻又暗示著無限可能，挑起難以抗拒的想像與誘惑，陌生又熟悉。

．我們知道你會透過裝置創造煙霧或是用後製呈現超現實的氛圍，讓你鏡頭下的森林有種神秘、幽暗而無法觸及的美感。請談談這個你用攝影描繪的世界。

我在作品裡描繪的畫面與世界，是存在於我想像中的森林。我穿梭在樹林間，走過許多樹木與土地，這些畫面便逐漸成形，我便想著自己該如何用攝影創造它們。我腦海中的森林，是個能輕易將各種不尋常的存在、驚喜，其潛藏的可能性與意料之外的發生，彼此融合連結—而這些想像讓我創造與自然世界對話、交流的方式，讓我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你曾說過你的作品探討著自然場景與個體間的關係，試圖讓觀眾遊走在現實與夢境間。能與我們更深入談談這部分嗎？

我的作品看似是個虛構的場域，但同時它也吸收了我生活裡的片段，正因如此這些畫面能喚起觀眾的體悟，傳達佇立在森林的感受，以及探索未知事物的可能性—不論這存在於是真實或想像世界裡。有時我會形容這些畫面為「意識邊緣的空間」，一種我們視為真實與虛構的開端，一條灰色的界線。它迫使觀者對這界線邊緣與起點提出疑問，思考我們如何抵達畫面裡的呈現，又該如何判定它們的具體性。

．你希望透過自己的作品引發觀眾對森林什麼樣的情緒或想像？

我的作品也試著捕捉佇立在森林時的感受。當你走進密集的林地，低垂的風與涼爽的空氣，你對周圍的感受會有更敏銳的體驗。有時森林會張開雙臂歡迎你，但有時獨自站在樹林間卻會令人膽怯不安。有些畫面如同仙境般美好，有些令人精神為之一振，但森林也有著令人沉思、或如同鬼魅般徘徊不去的陰鬱黑暗。我拍攝的影像同時保有神秘、故事與私密的明與暗。我不強加故事情節給觀眾，我喜歡看不同的人對我作品的各種反應。有些人覺得畫面充滿喜悅與啟發，有些則認為陰鬱而不安。我想這些被觀眾闡述的故事與情緒，遠遠多於畫面本身。

．請談談作品 Stars 這系列背後的靈感與故事。

我們對自然場景的想法—如何被身處的文化建構，又如何被自身在自然間的體驗所影響，我試圖探索這兩者間的平衡。進入森林時，我們承載著童話故事、歷史、神話與傳說等文化訊息。我們對森林的想法與想像，交疊著生活吸收的知識—這尤其反映在居住離自然世界相隔遙遠城市裡的人們身上。

2014 年創作的 Stars 作品，結合 Hubble Space Telescope 所拍攝的星際影像以及我鏡頭下的森林場景。在古老的森林裡融入無形未知的的宇宙影像，這系列思考著我們與大自然關係中的脆弱本質，創造在森林裡一種全新的體驗，將觀者拉進森林中心的神祕，並提供挖掘與探索的潛在可能。在這過程裡我們尋找自己的位置，創造屬於我們自己、那稍縱即逝的空間，以及存在於其中的方式。

．攝影至今的生涯裡，是否有發生過令你特別印象深刻的事？

記得早期當我開始曝光自己的作品，我被選入 New Brewery Arts Open Exhibition 的聯合展覽，在英國賽倫賽斯特一個充滿文化氛圍的藝術中心。在開幕活動上，我被選為觀眾票選得主。在我事業剛起步的階段，非常驚訝也非常開心自己在所有藝術家裡，能被來訪展覽的觀眾如此欣賞。自此之後我便有許多機會在英國與海外辦自己的個展，帶領我走向事業裡的高峰。我喜歡參加展覽的開幕並到處旅遊，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在 2012 年為籌辦自己的個展到烏克蘭。最近期則是到巴黎的 A. Galerie 參加 Outside 展覽的開幕。

．最後請談談妳理想中的「美好生活」。

我很高興自己能告訴你們目前的生活便是我理想中的生活。至今的人生，我總是朝著藝術家的方向努力，致力於創作自己喜歡的事物。我有個可愛的小兒子，他讓我覺得自己幸運無比（笑）。

Ellie Davies
想了解更多作品，請瀏覽 Ellie Davies 網站或 FB.

All Photos Courtesy of Ellie Dav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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