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以義大利為中心的文藝復興如火如荼展開,北方諸國仍籠罩在中世紀藝術的遺風。人文主義的繪畫題材雖然已從南方滲入,但德奧一帶依然以明確的中世紀風格韻味加以表現。在 15 世紀大部分的時間裡,義大利興起古典研究,構建起科學體系與藝術規範,而德意志諸國仍處於中世紀精神的控制之下;中世紀精神依然在北方生機勃勃,比起南方持續得更長久。日本東京國立西洋美術館藉由今年年底的老盧卡斯.克拉那赫:500 年後的誘惑(クラーナハ展―500年後の誘惑)展覽,引領觀者進入截然不同的時空,一覽與文藝復興並存的迥異藝術面貌。
老盧卡斯.克拉那赫(Lucas Cranach the Elder)是歐洲北方文藝復興時期多才多藝的藝術家之一,與馬丁路德交情深厚,並為他繪製了多件肖像作品。1472 年出生於巴伐利亞法蘭肯尼亞區(Franconia)的小城鎮 Kronach,現有的文獻中關於他早年經歷記載甚少,難以得知其成長過程。作品以宗教與神話題材居多,但克拉那赫卻對自然風景展現出濃厚的興趣。故鄉法蘭肯尼亞區注重情緒傳達與對戲劇性的偏好、多瑙區域對自然風光的詩意描繪,成為他構成創作語彙的地緣因素;北方繪畫傳統則體現在兩個部分——形式上著重細節的描繪與鮮麗色彩。
然而自 1502 年起旅居維也納期間,留下的作品顯示克拉那赫當時已是一位相當出色成熟的藝術家。這時期的作品被視為有聲有色的戲劇性風格,迥異於與他同時代的藝術家,其創作使之被視為「多瑙畫派」(Donauschule)先驅(1490 年至 1540 年間,德國南部巴伐利亞和奧地利一帶的多瑙流域出現的共同潮流);大膽的色彩使用、充滿生動活力的筆觸,人物表現出極豐沛的情感。而最顯著的特色,便是喜愛在畫中呈現大片自然風景;涵蓋宗教故事與神話傳說的題材裡,多瑙河畔的美麗景緻亦被攬入,寫實的山水與理想的追求相交融。

知名的《約翰內斯.庫斯比尼亞努斯》和《安娜.庫斯比尼亞努斯》便為多瑙時期的作品,並被視為其最優美的肖像畫之一。構圖上空間的遠近並不被強調,使畫面更趨近二維的平面;兩名主角坐姿皆呈四分之三側面(北方肖像的傳統表現手法),人物位置安排在最前方,背後則是一片開展的廣闊風景。鳥群劃過天空、蓊鬱林木肆意伸張,樹葉輪廓有如火焰、攀附枝末綻放生氣;景物造型刻畫細膩,色彩則在此處、彼處熠熠生輝,一齊湧入觀者視線。即使閉上雙眼,色彩彷彿仍在視覺記憶中燃燒。
值得注意的是,畫中風景並非附屬於人物的陪襯,而是作為一獨立的有機體,扮演著傳遞訊息的角色——將隱喻寄託於物是西洋繪畫長久以來的表現方式。男子以手中所持書籍作為其學者身份的象徵,而女子手上握有粉色的康乃馨則象徵忠貞——安排在這幅結婚肖像畫與當時社會再貼切不過。天空鳥兒、遠處人物各有涵義,但略去象徵意涵,畫面的所有元素已構成純粹的視覺愉悅;從上方蒼穹染著淺藍、大地山石的覆上棕褐、山林丘壑的青綠,色彩層層遞移豐富了畫面,既鮮明又寧靜。非同尋常的詩意和幻想化為懸浮畫面的大氣,穿梭物象之間將彼此連結、調和,凝結成和諧的表現性風景。

克拉那赫以對官能美的理想刻畫女性,形象和文藝復興時期的審美風尚迥異,哥德晚期風格融合矯飾主義描繪身形修長的曼妙女體,迷人之處在於她們神祕與難以捉摸的氣質。回到展覽的主題——「誘惑的力量」,如此定義的原因在於他筆下的女子,突破了當時父權時空背景下的女性框架;他不刻畫女性溫柔謙遜美德,而傾心於女性所具的美麗與毀滅性力量。西洋神話故事中受到女性擺弄魅惑的男性角色從沒少過,當然這些全都成了克拉那赫的創作題材。
其作品《茱蒂絲和荷洛芬尼斯首級》中,女子金黃色的捲髮自姣好面容旁傾瀉而下,從臉上難以察覺任何情緒流露,視線滑過觀者飄向遠方。對比女子形象的輕盈柔美,其一手舉劍、一手握頭顱的姿態則顯得剛毅無懼,對於眼前血腥無動於衷,兩種看似矛盾的特質無違和的在此合一。茱蒂絲取下荷洛芬尼斯首級的典故出自舊約聖經,以色列女子的她,在亞述大軍侵略國土時自告奮勇潛入敵軍帳營,以美色誘惑敵軍將領荷洛芬尼斯,並在夜裡將其頭顱砍下,最終拯救了以色列人民。茱迪絲在繪畫中便以聰明、勇敢堅毅的形象出現,展現著女性力量。1530 年左右因時值宗教改革運動,茱蒂絲成了廣受歡迎的題材,其女英雄形象象徵著馬丁路德率領的新教,對抗著迂腐的天主舊教。

除了對於美麗女子有著極大的描繪熱忱外,克拉那赫也偏好刻畫女性衣裳和飾品,這可能與他身兼宮廷畫師的職務有關。克拉那赫負責的工作可說是包山包海,從肖像畫、聖像畫等工作,至家具和裝飾品設計皆涵蓋其中。之於女人,時髦的服裝是當時她們在捍衛女性權力中最可靠的盟友,女子的美藉由外在包裝形式的繁複多彩,個人魅力也越加誘人而強烈,不斷地顯示在一次次不同的細微之處。在《少女與老男人》中,女子胸口至頸項下以透明薄紗繡著精緻的紋路覆上,使白皙肌膚若隱若顯,撩撥著男人的願望。老男人無法抑制地色慾滿佈全臉,淫穢的眼神直射女子,盤算著銷魂勾當。

大力士參孫也是禁不起女色而被奪去武力的悲劇人物,他縱情肉慾,最終難以抵擋美色誘惑而洩漏了自己巨大力氣的來源——頭髮。克拉那赫筆下男性如此輕易地順從屈服,全然的無能為力,女性張開雙臂他便盲目投入。參孫沉醉在達莉拉的柔軟胸懷或許或許做著美夢,渾然不知大難將臨仍睡得安穩。達莉拉嘴角勾起一絲不懷好意,趁著參孫沉睡將其頭髮剪去,使參孫力量全失、受盡侮辱折磨終難逃一死。

克拉那赫多次以海克力士和翁法勒的故事為題,自古典時期,此則故事即被描繪為一則性別曖昧的寓言。海克力士被三名穿低胸服飾的女子團團包圍,將女性衣飾布料朝其身上披戴,以遮掩鬍渣。屈從肉慾的男性被克拉那赫繪以滑稽可笑形象,女性權力亦在此獲得強化。畫家更藉由物體的暗示將性別角色互置:女子手握著紡錘——古時陽具象徵,海克力士則手持紡紗桿——古時女性之象徵。作品顯示出女性擁有權力,而男性擁有的是女人的工具,重塑了男女角色的性別關係。

最為顛覆的還是這件《菲莉絲和亞里斯多德》。哲學家亞里斯多德雙唇微開的爬伏於地,張頭癡癡望著身穿華服的女子,自尊與智慧都無法拯救他免於誘惑。坐在哲人背上是以美貌和甜言蜜語勾引亞里斯多德的菲莉絲,亞里斯多德的鬍鬚被菲莉絲緊握手中,暗示著菲莉絲的支配地位。亞里斯多德滑稽的神情參雜著屈從、渴望、陶醉,哲學家的智慧與意志全然被消磨殆盡,菲莉絲則從容不迫地望向觀者,對己身魅力得意洋洋。透過女子的美麗與冷靜,凸顯男性的滑稽可笑;女性的美麗昇華成力量,讓人沉淪在輕佻放蕩的慾望。十分有趣的是,克拉那赫是第一位將此題材表現於繪畫上的藝術家,在此之前,同一主題只見於版畫、浮雕等媒材上。

而在《維納斯》作品中,維納斯的項鍊牽引著觀者視線順延而下,停落在雪白雙峰間,再往下則手拿著透明薄紗似乎欲遮掩私處,反倒引起觀者的注意並將目光導向此處,挑逗意味不證自明。維納斯體現了情慾,成為肉慾活生生的化身——官能性的愛之女神。
女性是克拉那赫繪畫生涯的重要題材,藉由此次展覽,能完整探尋藝術家從形形色色故事呈現女性形象的顛覆。「女性力量」從中世紀至文藝復興的這段期間,在藝術與文學領域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和運用,尤以 16 世紀的北方文藝復興特別受到歡迎。過去,女性的美麗與力量透過神話典故流傳,克拉那赫企圖在畫作中召喚那股讓人畏懼卻甘心臣服的魔力,墜入那不可捉摸的深淵。500 年後的今日,女性魅力並未隨時間消逝,而是在情慾之外繼續茁壯。或許其筆下女性勾人眼神投映的,非僅是官能與性之誘惑,而是人類亙古不變的慾望,及面對慾望所衍生的各種面貌。
老盧卡斯.克拉那赫:500年後的誘惑
東京國立西洋美術館
展期至 2017 年 1 月 15日
看更多克拉那赫的作品。
參考資料:
Cranach : a different Renaissance , Anna Coliva、Bernard Aikema, 24 Ore Cultura, Milano
Lucas Cranach the elder, Alexander Stepanov, Parkstone publishers, 1997
《北方文藝復興藝術 》(the Art of the Renaissance in northern Europe), Benesch Otto, 戚印平譯,(杭州:中國美術學院,2001)
《身體變化:西方藝術中身體的概念和意象》,曾曬淑,(台北:南天書局,2004)
All Images via wiki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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