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樂觀主義的悲觀者和一個悲觀主義的樂觀者,我是雙重、兩面的,有著拉伯雷式的笑和赫拉克利特的哭。
——赫拉巴爾,《過於喧囂的孤獨》
第一次看見安哲(Ahn Zhe)的作品,約莫是兩三年前在台北市中山區一家叫響板的咖啡店。那時原本要採訪店主,隨意邀約閒談的內容已很模糊。「若真的要採訪,不要問我為什麼開咖啡店。」「那採訪要談什麼?(大笑)」,相當有個性的咖啡廳老闆,指著桌上裱框立著的畫,那句「我們可以聊這個插畫家的作品」,至今依然印象深刻。黑白抑鬱色調的漫畫,看似討喜可愛的畫風像是糖衣,故事卻包覆著深沈赤裸的寓言——像是當頭棒喝,兩者的反差敲擊著那關於人心與價值觀的強烈節奏。
Photography/Manchi.
或許很多人不認識演員之前的他,或許此刻演員的身份的確帶給他更大的光芒。但對安哲來說,創作是生活裡最純粹且不可撼動的部分——那是對自我的持續挑戰,也是不甘於現狀的質疑。在一個午後,走進他剛搬遷完的新工作室,與他談著比起演員身份其實走得更為漫長的插畫創作;畫畫的路途上總是伴隨對自我的質疑與焦慮,一如他和緩地為自己沖上一杯黑咖啡,不加糖或牛奶,濃郁的苦澀在那黑色液體裡緩慢流動,其中的深沈與自溺,也許是每個創作人都似曾相識的經歷。
Photography/Man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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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這件事帶給我的感覺,就如同自我的小宇宙。」安哲回答得雲淡風輕。宇宙成形裡必經的爆炸熱度與碰撞摩擦,他以畫筆的力道慢慢累積塑形,轉譯成畫面裡一個個世界——《紙上的小宇宙》畫冊便於焉成形。若每個人都是顆自轉的星球,繞著嚮往的彼端環繞旋轉,在其中漂浮追尋,也許最終探索到的,會是更深刻的自我。聽他談著這本畫冊的一切、創作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那些關於夢想、關於認識自己的步伐,想起身為文字工作者的我們,嘗試透過揮筆落墨書寫築起的文字世界輪廓,心底很是共鳴。在安哲的星球上,即使我們都只是過客,卻依然被他那以近五年歲月所澆灌而出的奇花異朵吸引;宇宙的無盡與黑暗之中,成形必經的孤獨與焦慮造就而成的風景,成了創作人的共通語言。這次我們環繞著他的創作宇宙,請他分享這些年來的累積。
Photography/Manchi.
在深邃而無邊無際的黑裡,有我所執迷的小宇宙
.宇宙包含著萬事萬物與各種可能性,這次書中的「小宇宙」故事,類似每個人皆有各自 comfort zone(舒適圈)的概念。若先跳脫書中呈現的「小宇宙」概念,對於我們現今認知的宇宙有什麼樣的想像?
這次的畫冊之所以命名為《紙上的小宇宙》,其實還是歸依於自己本身,「紙上的小宇宙」是創作帶給我的感覺:一個沒有任何雜念、很單純、能夠釋放自己的地方——當然,小宇宙可能對很多人來說有不一樣的詮釋。我最近在寫關於銀河的新故事,因此也蠻常去涉獵跟宇宙、銀河系有關的資訊。或許是人類最基本的好奇心,因為深刻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所以更能體會世界的廣闊與其藏有的無限可能。單就宇宙本身而言,我的想像是很兩極的。
當人類離開了地球,穿著太空裝在太空時會有什麼樣的感覺?我想一種大概是很絕望的,而另一種則是充滿希望。因為宇宙中的時間無限延伸,就像電影《星際效應》裡,地球的時間不等同於宇宙其他地方的時間,這樣的差異藏有無限的可能。宇宙在這方面是充滿希望,但當你飄蕩在太空,漫無目的,絕望的感覺便會自然而生,那種黑而不見底,就像我畫裡的黑一樣——因此它同時也帶給我絕望的感受。這也很像人生實景,有時候人們看不見自己要的是什麼,我們以為自己想要的是某件事,但達成之後卻又有了新夢想,或是發現不如自己所想。那是一種無形、無止盡的恐懼。
Photography/Man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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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只想活在自己的小宇宙,也都有著屬於自己的小宇宙。這次的畫冊分享了十個重要的故事,可以跟我們說說書中「小宇宙」這個故事背後的創作想法嗎?
小宇宙應該是這本書裡面我唯一跟愛情相關的題材。這個故事探討很個人的東西,它也套用在柏拉圖式的愛情架構底下。在某個層面上,我並不是很贊同柏拉圖式的愛情觀,但我覺得它很浪漫。對於一個自己沒有那麼認同的題材,該如何詮釋?該如何用圖像的方式呈現?要怎麼講這個有著愛情縮影的故事,是畫這篇時最大的考驗。雖然這故事僅僅是五張圖畫,但其中的意涵卻是很耐人尋味的。我想給的是一個開放的結局,但卻不是完美的愛情。
我們都只是被分開來的那一半,在找到那個最契合的另一半時變得圓滿、完整,進而生成一個宇宙。此刻,我們自己變成一個星球,不用再繞著誰去轉,或者不再有特定的軌道,我們就是自己生命的中心。
The Little Universe. Image Courtesy of Ahn Zhe.
我們都只是被分開來的那一半,在找到那個最契合的另一半時變得圓滿、完整,進而生成一個宇宙。此刻,我們自己變成一個星球,不用再繞著誰去轉,或者不再有特定的軌道,我們就是自己生命的中心。
.平常會看關於宇宙相關的理論或電影、影集嗎?能不能推薦一部近期喜歡的電影?
會啊,也會研究蟲洞、重力等等的理論。最近看了日本導演三谷幸喜的《銀河街道》,它是部非常有趣、帶點科幻奇幻的喜劇。劇情的背後其實都是在反諷,導演探討很多關於人類自溺的現象。電影主要在講整個日本現在的狀態,從前大家都著迷過日劇,但走到現在,日本在很多領域的競爭力已慢慢不如其他國家。然而許多日本人卻沉溺於過去,想著並不一定要打開門,鎖起來也可以。有趣的是,這部電影反而用了可愛、輕鬆的方式探討這樣的問題,並不單單只有故事本身的表象意義。
Photography/Manchi.
Photography/Manchi.
還有《樂來越愛你》,裡面有段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男主角的姊姊對他說:「你太浪漫了!」像是說著男主角浪漫是件多不好的事——這段引起我很大的共鳴。想像這個世界若只剩下數字,缺少美麗、浪漫事物的話,那會是什麼樣子?我們能夠想像這樣的世界嗎? 可能因為我一直都在做不被大環境所接受的繪畫創作工作,所以當男主角面對這種質疑時的心態,我很能感同身受。
《紙上的小宇宙》(My Cosmos). Image Courtesy of Ahn Zhe.
在創作的世界裡,沒有人是不赤裸的
.〈需要心理治療的機器人〉講述反覆檢查卻仍找不出問題的故障機器人,不禁使人聯想起影集《Westworld:西方極樂園》中所描述的世界觀。在 1\0 編碼程序之外,機器人或許有著被人類忽略的心智存在。創作在影集之前,作品中的世界觀有其相似之處嗎?或者隱含了其他想探討的主題呢?
這篇其實是是我剛從國外回來的時候畫的,幫一間在紐約做蘋果顯示卡的科技公司的案子。我記得這個案子很特別,廠商邀請了十個藝術家,並發給他們美國經典科幻大師的原文小說,每個人依各自分配到的章節進行創作,所以我是依據那篇故事給我的啟發,發展出〈需要心理治療的機器人〉這故事。
這次經驗我覺得蠻有趣的,它是關於科技的主題,我用三張畫去表現諷刺。我們常在生活周遭接收到這樣的訊息:科技為人類帶來了什麼、人類因科技進步而能做到什麼事情。但我其實不太想講這些已經被太多人講過的題材,我想探討的是:機器人並沒有情感,可以單純視為一跟零的換算,但如果連機器人都會得憂鬱症、精神疾病的話,那麼人類呢?所以在這三張圖裡,機器人出現很多一跟零的對話,但工程師卻怎麼檢查都找不出異樣,跟憂鬱症或錯亂很像——當人們把困擾的問題闡述出來的時候,明明都看似不是問題,但就是得了心病。
The Robot Who Needs Psychological Treatment. Image Courtesy of Ahn Zhe.
The Robot Who Needs Psychological Treatment. Image Courtesy of Ahn Zhe.
.2009 年創作的〈Dream Space〉,幻化為樂園的城市裡存在著各式各樣的人事物,我們每個人都在城市裡找尋著自己渴望的東西,當時的你也是不是也在尋找著什麼?
我想每個作品或多或少都是在投射自己,就好比寫日記,只是我用畫面與角色重新包裝我想表達的事。〈Dream Space〉是這次畫冊裡我最早期的作品,其實我一直很排斥使用很可愛的手法,因為我覺得在插畫的市場有太多這樣的表現方式了。我想要去做不一樣、比較有個性、態度與個人風格的事情,對當時的我來說,這篇其實是一個實驗。
Dream Space. Image Courtesy of Ahn Zhe.
畫面裡充斥著很多可愛的角色與物件,但通篇黑白,可愛的造型與憂鬱的顏色直接是對比也是呼應,自然地它變成了一個憂愁且善感的故事。即使讀者不見得能充分感受到,但至少以我自身的角度去看,這是我想做出的效果。畫面中有很多人正在打包東西準備離開,那是因為他們找不到自己的歸屬。我覺得這跟很多在這個城市裡的人一樣:在成長的過程中不知道自己要什麼、目標是什麼——一種「不確定」的狀態。而這也是我們這個世代的人們會面臨的問題,我想到頭來我們找的,其實就只是一個屬於自己的舞台,所以我才會在畫面中放置一個大舞台去。
The Robot Who Needs Psychological Treatment. Image Courtesy of Ahn Zhe.
伴隨經驗而改變的自我懷疑,是始終必須面對的課題
.那麼,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自己對繪畫創作有熱情?
我從小就喜歡畫畫,蠻多小朋友小時候也都很喜歡畫畫。直到開始要面對學校與課業壓力的時候,藝術、美術這種項目大多很快就會被排除,我覺得這是台灣教育很常出現的狀況。但是當我面對這樣的選擇的時候,可能因為我是真的很熱愛繪畫,所以我選擇在現有的體制下去決定能讓我繼續學習繪畫的學校,在那之後我才真的開始比較專注、確定自己的目標,也希望這件事能夠變成未來的事業。
Photography/Manchi.
Photography/Man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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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訪談裡你曾提到,欣賞如王家衛、李安等導演的作品。請你分享一個自己喜歡的藝術家?又為什麼受這個藝術家所吸引呢?
一直以來我受了三個不同屬性的創作者所啟發,最早是華特迪士尼,對我來說,他是一個可以把所有看不見的事情變得可能的造夢者。另一個則是在風格上我很欣賞的提姆波頓,我覺得他把「憤世忌俗」這件事情給發揚光大,而他本身也是一個憤世忌俗的人。然而,在台灣「憤世忌俗」其實常帶有一種批判、戲謔的意味,也因此身處在這個環境常讓人感到狹隘。最後一個則是我剛提過的岩井俊二,我很喜歡他《燕尾蝶》與《青春電幻物語》這兩部作品,至於與繪畫相關的話,我也蠻喜歡席勒的作品。
.在 2014 年的戲劇經驗後你多了一個更貼近電影的演員身份,有因此而改變說故事的方式嗎?
其實沒有,因為對我來說,這兩個身份彼此的關連性其實不大,我一直將他們視為兩個彼此獨立的身份。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在創作時我表達的是情感,而在表演中我必須要傳達的也是情感——這是我覺得表演與繪畫兩者中的共同點。
Photography/Man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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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書裡集結了從 2010 至 2014 年間的作品,其中也包含法國安古蘭、瑞士琉森、美國 3X3 等入圍與得獎的作品。五年的創作歷程,心境上有轉變嗎?現在的心境呢?
的確有個改變,我想對大多數創作者而言都是一樣的。我們都必須經過「自我懷疑」的過程,熱愛著自己正在做的事;但當大家都告訴你:『做你喜歡的事是不可能的、是沒有未來的』久而久之就會產生自我懷疑的想法。得獎和有機會參加展覽、比賽,讓我知道自己可以繼續「創作」這件事。但那不代表得獎後就會順遂,或所有困難會自動解決,實情是仍有很多困難需要被克服。得獎僅能算是自我內在價值的成立,但外在價值卻不一定成立。得獎的作品不見得就有市場價值,在現實上依然是兩回事。
在創作過程可以理所當然的自溺,但我通常會先設定好目的,若希望能與讀者溝通,便會相對應地思考較適合呈現的創作形式;參加比賽可能就是另一種比較自述、自我的形式。 上一本出版的是繪本(《不安分的石頭》),當中有討喜的角色與完整的故事,而這次的《紙上的小宇宙》則是沒有完整故事貫穿的畫冊。但它是我這四年多來的創作紀錄,包含我這段時間心理與思考的狀態,每個作品背後也累積許多屬於自己的故事與掙扎。我從來都不覺得我的創作過程是順遂的,但也正因這些不順遂,我才能畫出這些作品。
直到現在,我當然持續自我懷疑,但已慢慢轉變成另一種狀態。有些人或許會對我的身份有不同解讀,雖然我不是很在意別人怎麼想,但畢竟若要讓我所堅持的事情有延續性,終究得面對市場的評量。這種自我懷疑現在比較偏向「在看見我身為演員的身份之外,我該怎麼讓更多人看到我的作品?」我思考的是,該怎麼以不同的對話方式或畫風,呈現我的故事。
直到現在,我當然持續自我懷疑,但已慢慢轉變成另一種狀態。有些人或許會對我的身份有不同解讀,雖然我不是很在意別人怎麼想,但畢竟若要讓我所堅持的事情有延續性,終究得面對市場的評量。這種自我懷疑現在比較偏向「在看見我身為演員的身份之外,我該怎麼讓更多人看到我的作品?」我思考的是,該怎麼以不同的對話方式或畫風,呈現我的故事。
Photography/Manchi.
未來旅程的堅定步伐
.除了這次的新書之外,想與大家分享的事?
我一直都很希望能盡自己的力量去鼓勵身邊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夢想對我來說是一件自己很熱衷的事,雖然它有可能不是一件會被大家肯定的事情,但我們卻依然有熱忱願意堅持下去,這是我對夢想的定義。但這個世界有太多批判別人夢想的人,也太多挫折。其實我也不覺得他們說的就都是錯的,但我想提供的是另一種聲音,告訴大家:如果繼續堅持下去,你可能就有機會被看見或者聽見那些鼓勵著你的聲音。
.最後,新的一年有任何展望嗎?或請分享一個很想改掉的壞習慣與希望努力建立的好習慣。
希望我可以咖啡喝少一點(但不知不覺在採訪的過程中,安哲又喝光了一杯),因為之前拍戲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要喝到三杯以上。原本以為拍戲不會那麼累,但因為不管是什麼類型的戲,身為演員最重要的事就是進入到角色的情緒裡,再加上很多的戲都是不連貫的,每場戲間的情感很常是間斷且不連貫的,因此要維持相當程度的專注力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儘管沒有體能上的操練,但卻是很削弱精神的。好習慣的話,我希望我的生活能過得更規律一些。由於去年我都在拍戲的緣故,通常回到家的時候都已經很累了,分不出太多的時間跟心力從事創作,所以希望今年能把這兩件事情調整好。
採訪後記
採訪當天是個有點陰鬱悶熱的午後,因為塞車的關係,在抵達安哲的工作室時,自覺我們的樣子是有點狼狽的。往屋內望去,除了牆上排列整齊的披頭四黑膠與堆疊在牆角的書籍外,盡是顏色、用途各異的畫筆,電腦正放著 Angus and Julia Stone 的 Big Jet Plane,歌聲輕輕的、淡淡的,站在陽台跟我們打招呼的安哲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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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訪談過程的每個問題,安哲的回答有著自己的節奏;平靜和緩的自述,談的卻是一種不斷被撕裂、拉扯的狀態。仿佛獨自駕船,航行在名為生命的海上,有人停靠在繁華的港口、有人選擇在原始的小島上岸,即使沒有人該註定一輩子漂流,但孤獨、脆弱、猶豫與恐慌,卻是在登上理想中那塊新大陸前,誰也免不了面對的情緒。在黑夜裡與自我懷疑共生,再在創作中自我治癒,一點點地在這個循環裡,磨出此刻自己的模樣。恣意地以畫筆表達觀點,對安哲而言,藝術從來都不存在著任何限制,那是能讓他自由揮灑那些深藏在腦海中的、天馬行空的故事之處,也是他在感知世界的真實與殘酷後,最令自己安心的回應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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