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形與表述的狂熱著迷：Andy Warhol 與他蒐集的一雙雙嘴唇

若卸下「普普藝術大師」光環，收起「未來每個人將會成名十五分鐘」的理論，不那麼直接地以資本主義與物質文化詮釋藝術，或是切斷那些與周遭名人似是而非的漫天爭議，那麼 Andy Warhol 對於雙唇的關注，也許更能引起人們的注意。對於嘴唇的關注，並不僅限於這兩片肌膚的樣貌與線條；透過其運用的創作媒介及作為，也能稍稍一探他對這器官的表述功能、在身體意義探究上的著迷。

他蒐集名聲、蒐集名人，而在生活裡他蒐集著自己口中說出的聲音——他錄下以千計算、自己口述的錄音檔，生活裡的流水帳、金錢開銷、要參加的活動行程，遇見的人事物以及對他們、對自己的看法…一段段的瑣碎每日記事，而後竟也轉化出版成雜談與日記書文字作品（《The Philosophy of Andy Warhol》 &《The Andy Warhol Diaries》，後者為其去世後出版）。就像一個戒不掉、狂熱著迷的習慣，似乎非要透過一通通與好友/書寫合作夥伴 Pat Hackett 的電話錄音，將生活細節與思緒仔細梳理，然後藉由開闔的嘴唇說出口，那才得以成真實。或是，觀看他 1969 年成立、如今仍發行的 INTERVIEW 雜誌早期內容，以不加修飾、編輯的名人、藝術家錄音訪談為製作特色，也能一窺他對「口說」的喜愛。而自己之外，於各式各樣朋友、名人臉上飛動的嘴唇形體，他也透過創作一一蒐集——彷彿對其有著難以割捨的戀物情結。

言語詞彙的來往穿梭，音符旋律的發聲練習，咀嚼食物、吸取養份的進食，炙熱親密的舔拭親吻；不論張開或緊閉，上揚或下墜——嘴唇牽引、造就面容的表情，也因其表述與接收功能而有著自己的表情。對這世界一切的認同與不認同、喜愛與厭惡、接受與吐露（不論虛假或真實），我們皆透過這既為出口亦為入口的器官表達，或許可說是人類身體最直白表現慾望、最具政治意義的身體符號。

I really don’t care that much about “Beauties.” What I really like are Talkers…The word itself shows why I like Talkers better than Beauties, why I tape more than I film.Talkers are doing something. Beauties are being something.

——Andy Warhol,《The Philosophy of Andy Warhol》.

而也許正因嘴唇表述自我的定位鮮明，不論是藉由他的文字、畫作或其他紀錄形式的檔案，Andy Warhol 總關注著這兩片肌膚的象徵與展現，被有著「嘴唇特色」的人們（字面上之意，有著鮮明嘴唇輪廓的人們，如瑪麗蓮夢露；但同時也著迷於他筆下的「talker」）所吸引。在 1960 至 70 年代，那一系列令他奠定普普藝術大師地位的物件與肖像作品，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伊麗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與毛澤東等等名人肖像，在重複印刷與色調對比之外，Andy Warhol 對這部位輪廓、色彩的強調，透露著他希望觀眾聚焦嘴唇的意圖。其中，他甚至將瑪麗蓮夢露的雙唇特意從肖像獨立而出，製成其他多幅作品。1970 年代，這類型的商業肖像畫作成了 Andy Warhol 主要的收入來源。他用 Polaroid 拍立得拍下被攝者的照片，在布面上描繪著輪廓，疊印色彩於眼、唇區塊，最後以其擅長愛用的絹印手法印於畫布上，突顯這兩個部位。

除了繪畫，Andy Warhol 那極具爭議、數量驚人的長、短影片，也不乏以嘴唇為拍攝主題延伸而出的錄像。1963 年他收到人生第一台錄製影片的攝像機，開始以動態影像記錄著 The Factory 的一張張面孔；若作畫是其賺錢的商業手段，那這些實驗性質的影片，也許更純粹展現他對人類行為的觀察與好奇。據說 The Factory 拍攝的第一支錄像作品，便是一對對接吻身影而貫穿的《KISS》（吻）；影片中以每段平均長達三分鐘、由不同的男女、男男親吻片段連結，是他對當時美國「The Motion Picture Production Code of 1930」（海斯法案，從 1930 年實行到 1968 年）裡，關於電影、錄像接吻內容限制（Particular Applications, II-2-b, ‘Excessive and lustful kissing, lustful embraces, suggestive postures and gestures, are not to be shown.’）的小小反抗。而在影片《Eat》（吃）裡，他拍攝同為投入普普藝術運動熱潮的藝術家 Robert Indiana 進食的過程（當然，找來 Robert Indiana 錄製這個動作，的確也與 Robert Indiana 才在前一年 1962 年，完成作品《EAT/DIE》有關）。最具爭議的，則莫過於《Blow Job》（口交），Andy Warhol 將鏡頭直對著演員 DeVeren Bookwalter 的臉（接受口交的表情），即便整段影片並未露出嘴唇與性行為的畫面，卻讓觀眾透過面容變化而假設、想像性行為的發生——藉由性行為想像，展現人類的嘴唇隱含著慾望的暗示、社會對表明「性」的隱晦曖昧態度，透過片名設定與畫面呈現的方式巧妙呼應。

1975 年所創作的一系列 Lips 作品，則可視為 Andy Warhol 對嘴唇蒐集狂熱的徹底展現。他以藝術書籍的方式（他向來是個熱衷於刊物、書籍製作的人，一生投入書籍、刊物的相關 project 至少有 80 件以上），製作了三本結合拼貼、印製而完成的類相本；每頁印著一對對不同的嘴唇——總計有 60 對，創作手法依然是他熱愛的絹印。有趣的是，這些嘴唇是印在各式各樣的膠帶上——封箱膠帶、美容膠帶、透明膠帶；這些膠帶有的平整並列黏貼，有的則隨興而不規則；他或沿著嘴唇輪廓剪下、或不修飾地直接黏於一張張 8 x 8.5 英吋的紙上。

隨時間流逝，有的唇色已微褪成灰色，而黏貼的膠帶則逐漸泛黃。相較其商業意味濃厚的普普印刷畫作，這些相本並不為大眾熟悉；直到 2015 年底至 2016 年初，由 The Warhol Museum 於名為 Warhol By the Book 展覽上首次展出（而後轉至 The Morgan Library & Museum 展出；而 2017 年年初，The Danziger Gallery 也在 ANDY WARHOL – LIPS 展覽上，以其中一本相本內容為主題，首次將這些嘴唇膠帶作品在原有書籍形式外移出展示），才揭示了這位普普藝術大師以嘴唇為主題最直截了當的蒐藏。而其中手工製作的過程，也不失為他曾宣稱對「機器製作藝術」喜愛的有趣辯駁。

假如你想認識 Andy Warhol，那就看我畫作、影片以及我本人的表面，我就在那裡。而那背後並沒有任何東西。

對嘴唇的著迷，是否可視 Andy Warhol 對交談、對性、對愛的一種渴望？又或是他單純受人類藉嘴唇向內與向外表達、動作等等吸引，純粹地觀察、記錄著？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們已無從得知。然而，也許不必深想太多，也許正如他自己所建議的，以「膚淺」的目光觀看他的作品，會是理解他最好的角度。至少，透過這些大量蒐集與作為，我們閱讀著那一雙雙嘴唇，得到他另一種說故事的方式。

Image Sources: MoMA 1、MoMA 2、artnet、The Danziger Gallery、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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