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才能從無聊至極的東西培養敏銳的觀看能力？」三月初在朋丁藝廊剛結束的攝影師楊雅淳個展，離現在也有一段時日，這個問題卻如影隨形伴著我，止不住細細思索其中的奧妙。距離 2014 年的作品《Park》越來越遠，楊雅淳藉由獨處，緩解對創作的焦慮，同時思考自己與所見之物的關係。但如果依舊單純用攝影來描述人類視界的型態和意義，那都市雖承載龐雜混亂的物件，她仍舊會被困在無趣的觀看規則裡。
一場颱風肢解了大安森林公園的面貌和秩序，混淆的物件被拆解後散落各地。一個公園需要磚頭圍出的綠地、列列樹木和休閒器材等物才能成立，這是我們理性能夠指認和接受的體系。面對颱風侵擾後的場景，我們很快地辨識出這不是台北「正常」的景色，而是混亂，也只是混亂。楊雅淳卻忽然在意義緊密黏合出來的城市外殼底下，看見事物存在著另一種秩序；這個秩序在人既有的視界裡，因無法被辨識而隱形。她用攝影偵測並且穿行於這些尚未被寫出邏輯的物件和景色間，她的眼睛所投射的物件，突然變得簡潔、抽象化——即便沈載於複雜混亂的城市中，仍與它們保持一種很直覺、很單純的關係。《Delete Park》是她繼 2014 年的《Park》系列後，以「減法」的模式在她的視覺公園裡，讓繁簇的影像以近乎有機的方式堆疊和生長。
「我總不意間就盪進某種蒸騰，某種載滿訊息的白噪音的憂鬱、某種『就在今天，有特別的事會發生』的篤定，以及對這份篤定並無信心的厭煩……。可哪一種糾結，都可被白日的光度、風的聲音、草的芬芳所召喚。原始叢結浮現，被變回某個當場。生活中，好多這樣的入口。」——<透過氯之味道的藍色曳影> ，《謎樣場景》，黃以曦
影像裡的物件作為與現實連接的接點，接點越多，我們就越能辨識和勾勒那個現場的輪廓。就像我們搭晚上的班機，望出窗外，看著底下都市的燈火由點連成線，連成住宅區、工業區的輪廓，慢慢拼湊出整座城市到一個國家的連綿樣貌。接點的搭建就是回到過往的入口，每個細節都可能是一個召喚：日光的強弱、路邊睡覺的狗、吹在樹葉間的風…..生活中有好多這樣的入口。懂得辨認入口的人也就擁有敘述過往和編故事的能力。
但是楊雅淳的影像不在正常的敘事軌道上，也沒有接點和接點之間慣有的邏輯。與其說這些破碎和突兀的影像拆散了原本的系統，不如說她像駭客一樣，用冷靜客觀的注視，看世界飽滿的表面上還有哪些可以突襲的入口和裂縫。一旦攻破，我們原本熟悉的結構就會變形和扭曲。她使地景的結構變形而非變種，因此我們在看這些照片時，即便不理解也並不會覺得它們是異物，反倒有一股被「陌生化」的熟悉感。這也是為何這些照片看來再奇怪，仍莫名保有某種程度的客觀性，而不是她用主觀的感情私有化眼前的風景。這些堆疊在牆上、布上的影像兀自存在，我們本能試圖在影像間聯出邏輯和故事，卻不知怎地被拒於門外。它們與觀者好像一直維持一個神秘的距離——一個它們與楊雅淳之間的默契和秘密。
即便以往已有許多人拍過生活中瑣碎的巧合或異趣，並由編排構成一種曖昧的敘事，但是楊雅淳並非要搜集地表上原本就存在的燈火，以描繪具有個人特色的星座；她避開地圖上精細龐雜的路徑，減去雕琢的美感構圖，讓她所在的世界，在那一刻完全攫取了她。透過她的攝影和影像編排，我們看見了原本隱形卻一直存在的另一種邏輯、架構，以及原本在我們眼中那些不會亮起的熒火。
Image Courtesy of pon ding & 楊雅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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