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進程偶爾戲耍著人們的目光,讓平庸躍上巔峰、權傾一時,或者令光芒迸發的才華黯淡,直至時間幾番流轉後將公道付還,重新走入世人的眼盼。回顧現代藝術的發展脈絡,Wassily Kandinsky、Robert Delaunay、František Kupka、Piet Mondrian 等幾位藝術家,普遍被視為抽象繪畫的先驅;直到 1986 年,瑞典藝術家 Hilma af Klint(1862-1944)的畫作公諸於世。
Hilma af Klint(1862-1944).
Hilma af Klint 自家庭背景繼承了對數學和植物學的熱愛,自斯德哥爾摩 Royal Academy of Fine Arts 畢業後,在這座城市陸陸續續展出一些風景畫、植物手稿與肖像畫。之後,她捨棄了學院式的傳統創作方式——當時的世界已經無法滿足藝術家的想像,許多許多已被描繪、解釋,現實幾乎衰老。她開始追尋潛藏自然界中不可見的事物,一個屬於精神的領域,以及關於那些難以理解的超自然奧秘。前陣子在倫敦 Serpentine Gallery 的展覽《Hilma af Klint: Painting the Unseen》,向大眾揭示了她筆下塵封許久的作品。
Group IX/SUW, No. 12. The Swan, No. 12, 1914–5 Oil on canvas. 151.5 × 151 cm.
她與四名女性藝術家共同組成了祕密團體「The Five」,期望藉降靈會(séances)與靈界進行溝通(瑞典通靈少女)。回到時代背景檢視,當時歐洲對於不可見的未知現象有著異常狂熱,造成此況的原因之一,其實與科學的發展息息相關。彼時,可以揭示人體內在結構的 X 射線問世,無線電和電磁波等等的出現,更對這波風潮有著推波助瀾的作用。「The Five」相信在催眠的恍惚狀態下,可和名為「High Masters」的神秘物種進行交流,並透過自動書寫和繪畫將訊息轉譯在畫布上。於是,af Klint 著手運用新的視覺語彙來創作;然而,捨棄了慣見的寫實形式後,畫作似乎讓人不知從何觀看、從何進入,彷若直抵莫以名狀的彼岸。
Series X: Altarpieces, 1915 (from left to right): Altarpiece, No. 2., 1915. Oil and metal leaf on canvas 238 × 179 cm. Altarpiece, No. 3., 1915. Oil and metal leaf on canvas 237.5 × 178.5 cm. Altarpiece, No. 1., 1915. Oil and metal leaf on canvas 237.5 × 179.5 cm.
「圖像在毫無預設的情況下由我描繪成形,蘊含某種強烈力量。我對於畫作『應該』如何描繪毫無頭緒,儘管如此我仍不斷的畫著,不必改變任一筆觸。」——Hilma af Klint
Hilma af Klint 的作品不僅反映來自精神、宗教的影響,另一方面,科學的蓬勃發展也不斷啟發著她。從電磁波的發現到人智學者(Anthroposophy)Rudolf Steiner (奧地利哲學家,創立了人智學)的精神啟蒙,皆是 af Klint 的靈感來源。回顧 19、20 世紀之交以降,歐洲文化始終無法擺脫頹廢感傷情調,科技與物質生活獲得空前發展之際,人類的靈魂卻似乎喪失依恃,在物欲與享樂中沉淪。享樂主義或悲觀主義,都是人們對那個劇烈變動的年代所採取的回應方式。人智學的興起則可視為 19、20 世紀之交的歐洲,神秘學的復興;其目的在於發展出一種心靈感知、獨立於感官經驗的思維去解釋生活,以扭轉世界過度地偏向唯物主義,這也成了 af Klint 創作的核心理念。
1906 至 1915 年間,af Klint 創作她生涯中最重要的系列——《The Paintings for the Temple》,由 193 幅抽象為主的作品組成;在 她的理解中,《The Paintings for the Temple》為 High Masters 所賦予的委託,但並非來自無中生有的玄奧之物,而是從所處時代拾起的印象,將之轉化、重構。她將色彩、幾何圖像排列、象徵符號、原子再到宇宙的刻度,注入進獨特而富開創性的畫作,即便至今依然無法明確定義,就如一個世紀前一樣。貝殼、蛇、百合花和十字架…Rudolf Steiner 在 af Klint 生命中的出現,使其以更加條理、規律地方式來呈現這些圖案。
(left) Group IV, No. 3. The Ten Largest, Youth, 1907 Tempera on paper mounted on canvas, 321 × 240 cm. (right) Group IV, No. 4. The Ten Largest, Youth, 1907 Tempera on paper mounted on canvas, 315 × 234 cm.
符號化的圖像承載著複雜的精神概念,從留下的筆記本中也可發現,她花費數年時間去分析她所創造的圖像意義,也讓觀者得以貼近藝術家的心靈世界。對數的螺旋與卷狀圖案代表著「演化」,字母U則表示精神世界,W則是物質世界的象徵,双圓光輪(vesica piscis,兩個重疊的圓盤圖案)意味著統一、創造和幾何學的神聖。色彩與花朵亦被賦予象徵意涵:黃色與玫瑰代表男性氣質;藍色和百合花則是女性氣質。
從 Hilma af Klint 留下的筆記本中也可發現,她花費數年時間去分析她所創造的圖像意義。Image Source: Hilma af Klint Foundation.
從 Hilma af Klint 留下的筆記本中也可發現,她花費數年時間去分析她所創造的圖像意義。Image Sources: MODERNA MUSEET & Hilma af Klint Foundation.
《The Paintings for the Temple》可視為 Hilma af Klint 對「合一」(oneness)的追尋——一種她堅信曾存在世界萬物的根本和諧。然面對所處的世界,她感到這完整性蕩然無存,已被二元對立的概念冷冷劃開:善與惡,男與女,物質與精神,宗教與科學,宏觀與微觀,二分法儼然成為生活事物的法則。她將見解訴諸繪畫、違抗已慣見的規制,藉抽象和具象形式的並存,將隔閡抹除,構築精神與物質間的和諧。這系列又可切割成數個子系列,分別探討不同的主題與美學;系列作品必然有同質性,作品之間亦環環相扣——透露著藝術家各階段所受的各種影響。
The WU/Rose series: Primordial Chaos, 1906–7. 始於 1906 年的《Primordial Chaos》由 26 件小幅作品組成,介紹世界的起源與分化初始。由代表陽性的黃色與代表陰性的藍色,以及表示兩者統一的綠色構成——取材自 Goethe 1810 年提出的色彩理論《論色彩學》。「黃色是被黑暗淹沒的光,藍色是被光弱化的黑暗。」Goethe 的理論不同於牛頓著重在色彩的物理現象分析,而是側重色彩本質與人類對色彩的感受——一種更為主觀、帶有神秘主義的觀點。將黃色置於光亮旁,將藍色置於黑暗旁,綠色則是兩者調和的結果。異於同時代的普遍觀點,Goethe 並不認為黑暗是由於光的匱乏,而是處於光的另一端點、影響著彼此,色彩則在光與黑暗的相互消長作用下誕生;兩者並非相悖的兩極,對立的界線被抹去,陰影也是光的一部份。af Klint 採納 Goethe 的理論,可視為 Rudolf Steiner 影響的體現——Goethe 的科學著作與色彩理論正是 Rudolf Steiner 的主要研究對象。
(left) Group IV, No. 6. The Ten Largest, Adulthood, 1907. (right) Group IV, No. 7. The Ten Largest, Adulthood, 1907.《The Ten Largest》列出了人類從童年至老年的生命階段。
(left) Group IV, No. 1. The Ten Largest, Childhood, 1907. (right) Group IV, No. 2. The Ten Largest, Childhood, 1907.多樣繁複的圖像與花卉,仿若生殖細胞、花朵、種子、雄蕊等動植物的奇想變體;容納顯微鏡下的細微宇宙與宏觀大千世界的各種生命形態,也讓人聯想到德國生物學家 Haeckel 的《自然界的藝術形態》。
綜觀作品,Hilma af Klint 的繪畫容納著連亙的自然演化史——這點在諸多作品都被刻意強調;然而這些物種的生成、分化、繁衍與衰敗,更指涉不同階段的精神演變。自然科學的精密計量、混雜訊息的化約、歸納,整齊的幾何,彷若經過公式計算,通過縝密邏輯在作品中串連成形的同時,作品亦充滿各種不可解的神秘符號、飄浮虛空的線條——創作當下似不受理智控制、傳統制約,一連串的想像、意念、幻覺透過筆觸如泉湧般源源而出。真實世界難以證明、難以言說與表達的一切,Hilma af Klint 透過感性召喚。自始至終只有變化與動態節奏。
Group VI, No. 3. Evolution, 1908 Oil on canvas, 102.5 × 133.5 cm.描繪光與黑暗、男與女的分化,《Evolution》系列的畫作標題投映著彼時科學、宗教與哲學之間的激烈辯論。
歷史學者艾倫.布洛克(A. Bullock)指出,從 1895 至 1915年間:「科學的新觀念愈來愈帶有詩歌中奇喻的性質;科學的重大進步(包含新穎的心理學領域,與傳統的自然科學)都利用了與詩歌創作相同而富於想像的、直覺的洞察力。」
Group VI, No. 15. Evolution, 1908 Oil on canvas, 99 × 130 cm.
Group VI, No. 5. Evolution, 1908 Oil on canvas, 100.5 × 133 cm.
Hilma af Klint 的畫作直到近期才獲得人們關注。在世時,她以風景畫與肖像畫家的身份為人所知,她十分低調,對於展覽參與、前衛藝術的各種盛事並不熱衷,反而對視覺探索與回應精神宇宙更感興趣。無論原因為何,Hilma af Klint 和前衛藝術運動近乎全然的隔離,反而讓她在創作獲得更廣闊的自由。由於擔心自己的畫作不被世人理解,她訂定其抽象作品須等到逝世 20 年後才能公開。雖然這段空白讓 Hilma af Klint 隱於往日公眾的目光下,但今日,她的作品或許能在更廣闊的視野,被人們觀看與理解。
Group IX/SUW, No. 1. The Swan, No. 1, 1914–5 Oil on canvas, 150 × 150 cm.《The Swan》的 24 件作品中,將作為鍊金術象徵的鳥,融入光暗、男女的二極之中,暗示著藉此將兩者界線消弭、回歸,一切尚未被劃開的渾沌(統一完整)。作品中純粹抽象的色輪同樣源於 Goethe 的光學研究與色輪。
Group IX/UW, No. 25. The Dove, No. 1, 1915 Oil on canvas, 151 × 114.5 cm.《The Dove》的 14 件作品運用基督教中代表和平與統一的鴿子,在形象與抽象交匯處輕掠而過。
Altarpiece, No. 1., 1915. Oil and metal leaf on canvas 237.5 × 179.5 cm. Hilma af Klint af Klint 聲稱《Altarpieces》系列以抽象化的幾何圖案體現了合一。
或許普遍觀念中,科學與藝術的差異,在於面對這複雜萬千的世界所採取不同的態度,並衍伸出不同的互動關係。若科學的任務是將一切清楚說明、為理性背書,科學無法驗證卻實際存在的,就交由藝術通向未知的神秘。也就是說,當藝術被置於與科學相悖的另一端點時,藝術能承載的,應是那超越事實、感知的領域。而 Hilma af Klint 則從相異的兩端擷取靈感,讓兩者在創作中交會、相融。看似相悖的理性與感性、神秘主義與自然科學,正是其作品的魅力;這也不禁讓人思索,若兩樣事物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怎能還用對立、分割的眼光去認識他們呢?事實上,科學本身的觀念不斷地變化,尤其在 20 世紀初,科學更傾向藝術靠攏;而 af Klint 以自身創作,將位於相反端點的兩者調和——或更精確地說,自然科學拓展著藝術的經驗世界與想像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