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之外,電影那最迷人的一切:台北電影節總監沈可尚專訪

採訪、撰文/ Alice Chan孫宗瀚

攝影/ Manchi

協力/ 安邦、Yun Pin

Movie Images Courtesy of Taipei Film Festival

2017 台北電影節邁入它的第 19 年,經歷去年所謂的「官場風暴」,今年像是注入一股新血,重新出發;其中尤其令人關注的,「總監」的工作與責任被交付給 2013 年台北電影獎百萬首獎得主——導演沈可尚。原為電影創作人,如今成為影展規劃、策展團隊核心,這次以奇妙的角色切換走進台北電影節,套句沈可尚自己的形容,「造成某種產生質變的可能性」。六月炎熱的午後,適逢台北電影節正蓄勢待發,Polysh 邀請沈可尚在台北走走,分享今年屬於這座城市的電影節,能期待什麼樣的不同「可能」與「質變」。

台北,與它所孕育的電影人和電影節

認識沈可尚,你也許是透過他當年獲百萬首獎的作品《築巢人》。相較其他多數紀錄片,《築巢人》褪去粉飾或「永遠勵志」的紀錄片宣導內容,大膽一刀劃開自閉症患者家庭間的日常;日復一日尋常如你我,結尾卻尖銳展現這生活裡不為人知的陰暗與沈重。某種程度來說,那甚至是對長期習慣、傾向觀看生活裡「美好」的我們,殘酷的重擊。

近三小時的訪談閒聊後,再重新回顧《築巢人》裡那真實猛然的力道,突然理解一切與台北這座城市分割不了。沈可尚成長於他口中「最猛、最有力的 90 年代」——大約 20 年前的台北;生活圈以中正紀念堂為中心,獨立音樂、地下劇場、野百合學運…時時刻刻有股「我們要改變」的力量與氛圍。當時在總統府當兵的他,隨時都得做好準備去鎮暴;「台北,真是各種新的力量都急著要猛爆性進入的地方。」

當時對台北電影節、甚至對整座城市來說,都企圖想要改變、運轉,甚至勇於走向一個未知的境地——『我們不曉得事情這樣做會走到哪,但就走走看!』,一種具前瞻性的氛圍。現在回想起來,歷經一波又一波的社會變革,這樣的感覺好像逐漸變淡。

當時對台北電影節、甚至對整座城市來說,都企圖想要改變、運轉,甚至勇於走向一個未知的境地——『我們不曉得事情這樣做會走到哪,但就走走看!』,一種具前瞻性的氛圍。現在回想起來,歷經一波又一波的社會變革,這樣的感覺好像逐漸變淡。

談到這裡,「這也是為什麼我這麼喜愛這次入選台北電影節兩個競賽單元的《強尼.凱克》的原因。」對沈可尚而言,《強尼.凱克》裡的人物就是現在台北人的樣子——每個人都很努力地求存著,心中依然抱著帶有亮光的期待;「但若遠觀,每個人都像個小塵埃,飄來飄去,無法落定。這無法落定的塵埃,有種輕飄飄的、鬆軟軟的,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感覺。雖然帶著希望,卻有點滯悶。」

《強尼.凱克》|黃熙|2017 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競賽」、「台北電影獎」入圍。

《強尼.凱克》|黃熙|2017 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競賽」、「台北電影獎」入圍。

20 年過去,騷動的氣質持續著,卻形成如一股被壓抑的暗流,「你想落定,卻無法落定。」這座城市的氛圍改變,理所當然也影響著它所孕育的電影節;尤其經歷去年的動盪,當台北電影節找上沈可尚擔任總監時,一開始他自己都覺得很不合理。「影展有影展的專業,影展是個如『機構』般的存在,這機構能與國際、台灣各自的影展脈絡做多少連結,都不該只以一個『活動』的方向去思考。我考慮很久,因為我對影展的網絡,一向都是以『被服務』(觀影者)或『爭取者』(入圍者、得獎者)的方向去想,完全不知道背後如何串聯,一開始自然有種茫然無措、不合理的感覺。」

然而,他心中卻也提出一個疑問,「還有什麼公共事務是可以造成某種產生質變的可能性?」自稱一路被台北電影節扶養長大的沈可尚,自認自己身為創作人卻從未被遺忘過,「當他們來找我,我期待能與它更強烈、親密的情感連結,不知在什麼樣的機緣巧合下,讓我能去回饋、去試試看。考慮很久,覺得要『改變』的核心條件是一定要把意想不到的元素丟進去,或者清理掉原本的戰場;就像在化學元素的排列組合裡,一定要有個什麼意料之外的元素,才能真正引起變化。」一種帶有情感投射的回饋與對未知的好奇,將自己視為那意料之外的元素,沈可尚於是接下了總監職位。

「創作人」或「總監」,2017 台北電影節的小小質變

帶著原為電影創作人的背景與經驗,沈可尚真正走進影展團隊後,思考著「策展人」與「電影創作者」之間的關係,以及所謂「服務台灣電影人」的意義。「什麼叫『服務』台灣電影人?這可以很窄化地想成『自嗨』。但擴大去看,我們服務的台灣電影人真的夠嗎?有協助所有電影人與其他國際網絡做更高層次的連結嗎?有去觀察到更具前瞻、或趨勢的想法,並分享給觀眾嗎?」他自問著,「而影展策展人與電影創作者之間,一定是要壁壘分明、對立的嗎?還是彼此可以以互助、支援的方向建立關係呢?」

這座城市需要台北電影節勢必有個明確的理由,而並非因為所有城市都要有電影節。以此思考出發,沈可尚給了自己一個明確的方向,「對我來說,情感面上,台北電影節絕對是像我這種『知道自己作品並非有商業元素與期待』情況的創作者,某種立足之地。透過這個影展,我有可能和世界——包含在地與國外觀眾、發行商等等有連結的機會。正因為我被台北電影節養大,也因此想藉這機會去養大其他新的電影人與可能。」

過去幾屆的影展總監,也許多為產業內研究電影的電影人,而並非真正的電影創作者,「看」電影的角度與方法,與創作者不盡然相同;「但這不同之處也可以是不牴觸的。若結合起來會是極美好的交集,那觀點會很多元、豐富、巨大。」他帶入自身的創作經歷,試著藉這次的機會將電影創作脈絡揭示給觀眾。「我享受過為了做一部電影,與其中的每個角色討論、磨合;『為什麼是這件衣服?』,『為什麼場景是這樣?』,『為什麼音樂要這樣剪』,和參與其中的每個人不停地反覆討論、思考、辯證、嘗試、理解、分析、設計。當你享受、理解這樣的創作歷程後,便會知道電影呈現的想法、畫面,其來自的源頭。」

一個影展單位不能只是把電影引進來,然後期待票房好,而必須要有教育的概念在其中;這『教育』並非教導觀眾什麼,而是藉由介紹讓觀眾去討論。

當這個時代無法與過往時代相比,沈可尚認為任何影展都勢必要創造出獨屬那個影展的「觀影經驗」;「影展終究要走向一種『劇院式』的體驗概念,在某種特殊、非得親眼目睹的情況下,才有存在的條件。這讓影展不只為票房考量的方向思考——那不是票房,也不是電影,而是電影這神祕事物裡的環節。像今年坎城影展的 VR,真正厲害之處並非 VR,而是當這技術還未開創出電影元素、大家還在摸索可能時,影展能拿這個來討論、思考,這便是『影展經驗』。」

因此今年藉由新專題的設計,「電影正發生|聽見電影的心跳:林強」、搶映場的選地、針對新移民的單元等等,營造出「必須當下來影展,才能參與的經驗」;受訪時的他,才剛辦完在游泳池觀賞《藍色大門》的特映場活動。「那感受彷彿在羊水包覆裡看電影。」他描述著,「你與電影之間的氛圍融在一起,你會更相信電影裡的東西,對電影的喜好或印象也會有所改變——一種所謂『電影之愛』的感覺。」藉著這樣的影展經驗,「『電影藝術』的可能,能更深刻傳達給觀眾,也能更完整地與其互動。這是電影很美的事情,也是我當上總監後期望帶來的小小質變。」

「揭開」電影音樂裡的創作脈絡

前面所提的「影展經驗」裡,所謂「揭示電影創作脈絡」,沈可尚以這次規劃的電影音樂單元「電影正發生|聽見電影的心跳:林強」解釋,「當初專題生出來,想想總有點不滿足,因為接下來就是放片、講座、提問。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這樣短促的論壇或講座,其實沒辦法讓人真正一窺創作的奧秘。那奧秘其實是所有創作者、電影工作者最美好、最性感也最心力交瘁的時刻。正是因為這一次次的心力交瘁,而成為最後電影的樣子。這是各個不同領域的創作者交集而成,服裝、場景、剪接、音樂、攝影、燈光、美術,全部的人共同交集而成。」

電影配樂,也許因為「配樂」上的文字侷限,觀影者多半將電影裡的音樂創作附庸於影像,視其為一種擴張、輔助感染對角色情感投射的工具,就連身為創作人的沈可尚也曾陷入這樣的迷思。回顧自己一路從電影學院拍上來,當時已拍了十年的他,因為某次經驗而有深刻體認,「大學學電影時,『混音』這件事對我來說,就是對白升軌、環境音升軌、事後配音升軌、音樂升軌,推推大小聲,就完成混音。工作十年後第一次去到『聲色盒子』找杜哥混音;在約好的時間去工作室看——我自己混音超過一兩百次,卻看著一個好像我從來沒看過的事情:畫面是我拍的,聲音素材基底是我提供的,杜哥開始加東西,加了很多我預期之外的東西,很專注地。我第一次體驗到原來聲音剪接在混音的階段,是能產生敘事能力的。」

從那時開始,他正視了電影裡的「發聲」,對於電影裡的聲音造成的閱讀能力非常重視。聲音與影像,兩方不同媒材的創作碰撞,截然不同的創作角色該用什麼樣的語言溝通?「創作端有很多很多精彩的東西在發生。一部電影裡每個創作人彼此交戰的過程與資料蒐集,都是每個腦袋貢獻自己一點想像力與閱讀劇本的能力,加總起來就是互相期待、創造的歷程。也正是電影裡每個創作者之間最迷人的時刻。」自覺意識到電影「發聲」的魅力很晚,希望藉由這樣揭示創作過程的單元,讓新生代的電影創作者提早領悟其中的奧妙。

《南國再見,南國》|侯孝賢|2017 台北電影節「電影正發生」。林強不只附魔演出深獲好評, 還以〈自我毀滅〉的工業噪音與滿腔憤怒,完美契合角色體內沸騰的狂躁。

《南國再見,南國》|侯孝賢|2017 台北電影節「電影正發生」。林強不只附魔演出深獲好評, 還以〈自我毀滅〉的工業噪音與滿腔憤怒,完美契合角色體內沸騰的狂躁。

我希望他們能藉影展環節,藉林強在這單元四天活動裡的創作過程,親眼見識到創作者溝通的方法、交會的語言。創作人怎麼去面對作品和另一位創作人,甚至其中的拉鋸、角力,以及承擔著可能的失敗。其中也許會看到『搞砸』或『成功』的時刻,也許會讓觀眾理解那些『音』、『樂句』,是因為什麼樣的討論而來。

以今年作為全新嘗試,沈可尚期許接下來每年討論電影裡不同領域的創作;而隨著逐年累積,也許能成為不論是對電影創作者、一般觀眾而言,一種不那麼傳統形式的教材分享,「現在 80% 至 90% 的觀眾都是在看電影裡的『故事』,而電影之美就是存在『故事』之外的那些東西,佔有非常重要的份量。藉由這樣的經驗,當觀眾聽到電影音樂,會很自然、本能地去理解其中的脈絡,觀影經驗會越來越豐滿,也是台北電影節的企圖。」

島嶼之內,醞釀對台灣當下處境的關心;島嶼之外,台北電影節的地域串連

打開台北電影節網站上影展單元的頁面,也許你已經意外發現,東南亞的作品較往年多了許多;「連結」與「多元」是本屆台北電影節關注的面相,希望將台灣電影和東亞、東南亞電影彼此對話。「從前我覺得與東南亞不相關,但他們的處境與命題並非真的與我們無關。同樣處在一個大的經濟結構邊緣,同樣面臨處境上的困難,同樣有著自我認同的追溯;這其中的希望與絕望,其實與台北、台灣很相似。當中國龐大的經濟崛起,而大家如何在這樣的版圖下去看電影、選電影、思考電影、創作電影;這群東南亞的創作人跨越了國籍,彼此互助、合作、以低成本開創自己語言,探討自己生存與認同問題,和台灣、香港並無多大差異。

馬來西亞、柬埔寨、泰國、新加坡,來自各方的創作人跨越國籍,不把國家意識做為優先,而把「電影到底在說什麼」當成共同的探究課題。而在美學上,有時也以完全有別於、跳脫於西方美學的方式創作電影,這樣的作品力道便尤其深刻。「尤其東南亞有很多創作人是藉由閱讀台灣新電影而認識台灣。他們有很多夥伴、同胞、朋友在台灣工作或求學——台灣不該自我分離於這個網絡之中。」沈可尚補充。

台灣新浪潮電影已經消費、討論 30 年,應該要有新的東西了。

反過來審視台灣的電影創作人,「他們關心台灣的當下處境,但對於用電影元素來講這『寫實當下』,卻又有個自己的說法,不那麼自溺地講述一種情懷,而是拿把刀直接砍進那題目或是那情調之中,用一種電影式的語言來講述那種處境。」沈可尚也關注著幾位年輕創作者,從作品中發現到新跡象。「他們不一定每個人都是情深義重的。有的人可能是情深義重後,消化成某種無理頭而詼諧的方式;有的人情深意重,但在影像語言上卻相當果決、年輕。也有人充滿浪漫情懷,但也不只是浪漫情懷——那之中有內容,講述的是大環境裡生存的變動。」

即便對這些新生代創作人能否帶起新一波浪潮,沈可尚還不確定,但至少「當中有些人不再懷抱虛空的幻想,開始慢慢體認到我們不能只是假裝關心;而是能夠在即使中低成本的情況下,以電影的威力強而有力地去說一個與我們自身相關、確切關心的議題。我自己是很期待。」若能被支持繼續發展,創作者、片商、影展之間彼此結合、協助,也許就能形成一股電影上的革命。

近三小時的訪談過程,沈可尚從電影出發,延伸分享著許多關於生命與世界的摸索。回想著他口中那「輕飄飄、鬆軟軟,無法落定的塵埃」,心底很是共鳴的同時,卻又期待著在他的「質變」影響下,即將發生的台北電影節。正因我們總在電影裡找尋著與自己相似的身影,在看著每部電影的當下,也見證著電影的「故事」之外,一個個創作靈魂的角力拉扯與琢磨;你在自螢幕溢出景框之外的氛圍,思考著結局或尋求解答,心底的柔軟之處被感動或刺痛。那也許不只是關於這次影展、關於台北這座城市、關於台灣的電影,而是更遼闊的,生存在台灣這座島嶼、這世界上,萬千臉孔的生活樣貌。

不論身為創作者,或是一個影展的總監,沈可尚像在結構的兩端擺盪,身份與標籤可能是無法定義也無需定義的。在 2017 年的當下,影展、電影與台北人、亞洲人、甚至是世界的關係,也許才是更值得我們去探究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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