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兩個人類一同拾起世界最初的光火,會先看見自己身軀泛紅的血肉,抑或將對方視作曲折的影子,深藏自己無法探知的一切?其中一個帶著光走到山洞的口,另一個撫著崎嶇的岩壁跌跌撞撞地被牽引到山口之外,仍是無窮無盡的黑夜。有一人做光,必然有另一人做影,他們像成年的小王子重新繞走著世界,那顆好奇的心依然存在;但經歷貪婪、鬥爭、利誘後,心境無可避面地產生巨大變化,彼此的關係也不再是互利或互斥而已。
點燃第一道光
聽聞台灣數學搖滾特有種——大象體操 Elephant Gym,將於北中南舉辦劇場表演《橋》,先是平淡地回應:「這很像他們會做的事啊。」再來又是一陣驚訝:「獨立樂團要往劇場發展,好難想像!」努力想像著他們講著拗口的詞,那畫面還真是讓人暗自微笑了幾秒,實際上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一切的起源來自誠品表演廳的邀約。大象體操一開始思索如何在這略帶嚴肅、藝文氣息濃厚的展演空間,建構出有別於以往的表演形式,首先被確認需要的角色正是導演。正當團員為了決定是哪種形式的導演時,透過凱翔認識了新銳編導李憶銖。曾以劇本《海》獲得十七屆台北文學獎劇本首獎,李憶銖也曾以導演身分與熠熠劇團展演英國經典劇本《頂尖女子》(TOP GIRLS),豐富的創作歷程與大象體操的名聲相比也難分軒輊。談及初接這次合作時,憶銖回溯著自身對大象體操的印象,「他們有段變化,除了〈殼〉與一些新歌,〈白日〉、〈Finger〉時期的創作感覺不太一樣。我覺得從這脈絡來做戲,整個過程會很有趣。」
光背後暗藏的影
讀到此處也許有點迷惑,前言大篇幅塑造「光」與「影」的交錯關係,為何表演本體以《橋》為名?《橋》其實並非在創作之始就被提及的概念。最早的概念源自凱婷向憶銖敘述的自然現象,「斑光」——陽光穿透灌木樹葉叢聚的縫隙,照射在地面上的斑駁光點。這看來表述著我們日常觀察再尋常不過的現象,高大的灌木會把大部分所見的光線於高處截取,而斑光則落在草葉上剩餘的部分。我們以為,這些細碎的光是草葉行光合作用的重要來源,但草葉其實在低明度的狀態下便能自產足夠的養分,多餘的斑光反倒促使葉綠體滾至背面,讓細胞不再製造過剩的能量。
斑光與草葉,兩者讓凱婷聯想人類於各種慾望上的貪婪;私以為光對葉綠體是怎樣都不嫌多,但它們卻為了躲避過剩光線,讓內部產生變化。植物隨環境改變感受著適可而止的能量,反倒呼應人類好像從來無法準確拿捏自己要的是什麼、是多少,無窮無盡地索取慣性,成為導演憶銖創作的根本。
以《橋》作為最後的命題,來自團員想強調「雙向的狀態」。凱翔認為,「生活很多時候是往前的,我們想要的比多還要更多。但有沒有一種生活方式是會回頭觀望的?」凱婷極欲附和,「或者,它就是在橋上的。不讓自己處在得不到營養的狀態,但也不會想要一直前進——就好像一種駐足在橋上的狀態。」《橋》,除了與演出內容呼應,不同媒材表演者間的交流、溝通,也搭出彼此通向彼端的一座「橋」。於劇本,「樹、草分別與光的關係是?光的來源又是?」;於工作流程,「這次創作本身就是一座『橋』,許多媒材相互交錯。我的創作隨著當下與整個團隊的流變去調整,把自己在這其中所感受到、溝通到的東西做到戲裡——這可能是閱讀劇本所無法呈現的。」憶銖回顧著。
什麼是光?
《橋》的劇情講述兩個因光而生的雙子,兩人相互指稱對方為彼此的影子;為了讓自己成為光的擁有者,彼此展開一連串的追逐與辯駁。但光是什麼?這玄妙的問題,即便在科學與日常生活裡,也因各種個人詮釋而難以明確回答。從核心概念「斑光」出發,最淺顯的意涵就是「資源」;資源分配的有無,當其中一人被賦予資源時,這個資源必然能帶來好的結果嗎?還是反倒控制了擁有者,讓他/她無法獨自生存?
「我們是誰?」、「我們自己是怎麼樣發著光?」,光的象徵延伸著這些提問;劇中的兩位雙子爭奪著光與影的角色,畢竟影子是被忽略、不被看見的,如果可以,每個人都希望成為光。然而,影子難道就不是自己的一部分嗎?影子,可能正是你討厭的那個自己。正因光有如此多面向與詮釋空間,憶銖在這齣戲裡嘗試以各種方式呈現它所蘊藏的意涵。而談及光跟影是否必然代表了兩個相反互斥的特性,凱翔則有自己的解讀,「這很像自己站在橋上,前後有兩個面向的能量不斷增強——當一方不斷餵養自信,另一方也持續餵養自卑。最後我究竟是否該選擇哪個面向才是代表自己的特性?在橋上的我有點像是個旁觀者,視生命為一個過程。」
「光會消失,但是黑夜一直都在。」
劇中這句台詞令人反思許久。對憶銖而言,黑夜是較為寧靜的存在,為此她試圖為黑夜平反。「大家都想要光,但有些東西是不會消失,甚至比較物理性、哲學性地去討論——死亡不會消失,消失不會消失,這正是戲最後想討論的。我們常常拿一個東西定義自己,然後有天發現這個定義不再是自己的時候,你會反問『那我是誰』——這一刻也許才能真正感受到什麼是『我』。」
誰是光?誰是影?
撇除大象體操究竟有沒有「演戲」,這個謎題先不做答,大象體操在《橋》仍舊保有音樂表演的本質。和以往不同的是,歌曲的流序必得貼合憶銖的邏輯思維前進,這關乎到兩個步驟——取材與排序。歌詞的部分許少是大象體操作品的特性,但憶銖意外發現有詞的部分都能巧妙呼應;她便就地取材,將部分歌詞拉進劇本,成為表演的一部份能量。排序的邏輯除了依沿憶銖本身的價值觀,最主要便是樣讓「橋」的意象穿梭於劇本之中。
作為踏進戲劇的首次嘗試,大象體操也對自己設立挑戰:嘉欽與凱婷相繼挑戰獨奏,成為與以往演唱會專場、有別於樂團本身的不同形式。而展演空間的特殊性,更讓樂團經歷了有趣的演出製作,「這次所到的每個場館,幾乎都是那個場所承受過的最大音量。像在台中歌劇院的小劇場,館方從沒有經歷這樣大音量的演出。很多人以為大象沒有那麼吵,其實大象滿吵的。」凱翔笑著說道。
一如這場表演難以定位為音樂劇或傳統戲劇,大象體操在演出的定位也成為憶銖需要細膩處理的部分。「他們的旋律帶出跟我生命有疊合的那一塊,恰巧就是可以創作的部分。同時他們也真實地存在著,我才感覺這齣戲對我來說是一直在變動的;它不只像寫作,從他們本身、音樂再到合作狀態,都會一併被記錄下來。但那過程其實是潛意識的,當下我可能不知道,但我會把它做出來。」憶銖回顧著過往劇場導戲的經驗,與這次的合作相較下有著極大的不同,「對我來說大象的音樂非常重、豐富,如果在這狀態下戲也做得豐厚,反而會變太滿,焦點也會很亂,觀眾可能無法同時接受戲與音樂的好,所以我花了許多心力去取得平衡。加上其中還有舞蹈元素,如何讓舞在這齣戲裡以最好的方式呈現,是我覺得相對辛苦、但也最好玩的地方。」
光燃燒了之後
回述整個從無到有的製作過程,憶銖笑稱很像在做藝穗節,許多事情急促而充滿變化的可能。但對於初次嘗試劇場演出的大象三人組,焦慮感直到《橋》搬上舞台的前一刻都還籠罩在思緒裡,相較於音樂表演多數時候能在許早前便確認歌曲內容,戲劇卻是直到彩排或演出前,都還有稍微調整細節的可能;這箇中的奇妙讓大象們雖覺新鮮,但卻緊張不已。因此,凱婷將戲劇喻作植物,「這齣戲很有生命力,而它還在長。大象可能已經長完了,我們的音樂長好了就是長好了,但是戲就是不停地生長。像是今天又改了一次,我們也很衝擊。」
訪談尾聲,憶銖聊著這次合作的可貴,「這次合作形式滿少見,也是其中最有趣之處。我本身是寫同人小說出來的,這形式會讓我聯想到創作同人。在他們找我之前,某天心情低落時剛好遇到大象發表〈中途〉;這首歌把我從該時的狀態拉出來,像是人生在中間,而你剛好走到一半。那時我就一直思考這次創作與自己的關係。一直以來我對跟自己有關係的東西會給予回饋,而這回饋即是另一種創作。」
大象體操 2017《橋》音樂廳巡迴——高雄站
高雄市文化中心至善廳/ 高雄市苓雅區五福一路 67 號 2 樓
時間:2017 年 9 月 30 日(六),20:00
Photography/ Man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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