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上,繁花開盡的苦澀與生命力:當代藝術家柳依蘭專訪

柳依蘭《蝶戀花-8》(Butterflies Love Flowers-8),油畫,直徑 60 cm,2017 年。

Photography/ Manchi.
畫作/ 柳依蘭,新苑藝術。

「因為我找不到適合自己口味的食物。假如我找到這樣的食物,請相信,我不會這樣驚動視聽,並像你和大家一樣,吃得飽飽的。」——《飢餓藝術家》(Ein Hungerkünstler),1922,Franz Kafka

在藝術界被譽為「傳奇」的台灣當代藝術家柳依蘭,自學繪畫卻驚豔國內外藝壇;作品氛圍濃烈、大器豔麗,古典卻不傳統,畫中人物流露淡淡哀淒之貌,看似絕望,實質堅毅——這獨特的柳式美學,早已自成風格,一眼就能辨認。今年柳依蘭受邀為電影《血觀音》執筆主視覺,承襲片中精神,描摹劇中角色神韻,緊握無愛的未來,一顰一笑盡是心機的相殘亂鬥。在烈艷詭美的圓形畫布上,柳依蘭以畫筆揭露愛與恨,如此沒完沒了的情感輪迴,卻也道盡了人生。

名為人生的修煉場,在藝術與文學裡找到救贖

從 1998 年提起第一支畫筆,非科班也無任何藝術背景,卻將自己全然投身於繪畫當中,柳依蘭從一開始的生澀筆觸到形塑出濃厚個人風格,她的創作核心始終沒有改變——反映這個社會觀看女性的角度,將其咀嚼、內化,而後強烈吐露。既身為女性,也作為一個創作者,將觀察到的社會狀態紀錄下來,再一五一十地藉畫面傾訴,呈現最真誠、最自掏式的創作。「由觀看自己開始,探索挖掘,在碰觸內掏的過程中,將我所見所體會的『女性角度』,一一向世界拋出提問。社會期待下,女人扮演的角色跟自我之間的取捨和平衡,都是我在思考的事情。我的問題也許是許多女性的問題;而我的創作視點——身為一位女性的視點,我想那是與男性截然不同的觀點。」

柳依蘭,《蝶戀花-8》(Butterflies Love Flowers-8),油畫,直徑 60 cm,2017 年。

柳依蘭,《蝶戀花-8》(Butterflies Love Flowers-8),油畫,直徑 60 cm,2017 年。

柳依蘭《蝶戀花-8》(Butterflies Love Flowers-8),油畫,直徑 60 cm,2017 年。

這樣的創作核心,與她的成長切割不了,都必須從「家庭」談起。年幼時母親離家、成長過程父親逝世,柳依蘭的經歷總硬是多了一分苦澀。而後結婚成家,初嚐美滿家庭的平凡幸福,她卻對生活充滿疑問,「我不甘生活就是如此,就只是工作、家庭。雖然先生很好、孩子乖巧、衣食無缺,但生命就這樣過一輩子好像很沒意義。這沒意義感現在回頭想,也許是來自我父親的早死,對我的人格影響很大;那讓我覺得人生很虛無,似乎一瞬間,就這樣沒了。

昔日時代,作為傳統東方女性的生命體會,那些難以排解的心中苦澀,她只能以畫、以閱讀抒發;從中觀察自我,探其人生本質意義;感慨著生死無常如曇花,更不願餘生就此平凡。意識到自身站在和命運抗衡的那一端,藝術與文學,便成為她唯一能掙脫塵世束縛的精神寄託。

藝術與文學,為我打開生命的另一扇窗。

「某年第一次讀到卡夫卡的《飢餓藝術家》,我就哭了。十幾年前當時的我,心境大概就是這樣,在那環境裡找不到像我這樣的人,不斷問自己,『為什麼大家可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以身心安頓,而我就不行?』」她回顧著,「我就這麼不甘心,覺得自己要的不是這樣,覺得一定要在藝術裡才能得以完成自我,而其他人卻可以這麼從容地安身。所以那時讀到這作品,就覺得幾十年來的疑問與困惑得以理解:『如果世俗普世認同的價值,也是我認同的價值的話,請相信我,我也不會為難自己,我也會吃得飽飽的。』我不是指其他人不好或很輕易,而是每個人安頓身心的方式不同;而我那時在世俗裡找不到我要的食物,所以只能堅持自己的藝術與創作。我想這是文學給我的影響與力量——即便剛開始難以消化。」

「那些已逝世的創作者們,如今還能讀到他們的思想——肉身已死,精神卻傳承。如此超越時間也超越了空間,這樣的『永恆』讓我深深相信著,唯有藝術與人文,思想才能不朽。」作為當代藝術創作者,柳依蘭認為畫作不能只表述情感與美感,還必須承載一種思想,正如文學與閱讀的力量。「當一幅作品被賦予了思想,這思想勢必是你的當下感受,對我來說這就是『當代精神』;若作品沒有任何思想,那麼就不見這年代的任何思維了。」

柳依蘭《蝶戀花-7》(Butterflies Love Flowers-7),油畫,直徑 60 cm,2017 年。

柳依蘭《蝶戀花-7》(Butterflies Love Flowers-7),油畫,直徑 60 cm,2017 年。

柳依蘭《蝶戀花-7》(Butterflies Love Flowers-7),油畫,直徑 60 cm,2017 年。
土壤上繁花開盡,創作上在地精神深根成長

「華麗與苦澀」這充滿對比的視覺衝擊,可說是定義了柳依蘭畫作的風格;畫中人物消靡苦鬱,誇張的五官比例與神情強化,使人物精神態度更為顯著,對比古典華麗的場景、斑斕燦麗的配色,這便是獨特的柳式美學。「藉由這些元素強化情感——我喜歡衝突的美感,共存於畫面裡——像人生有快樂、有愁苦,同時存在喜怒哀樂。想用一張畫布,來詮釋一個悲欣交集的人生。」

柳依蘭《在死亡面前美麗如此珍貴》,油畫,145X112 cm,2017 年。
柳依蘭《女兒紅-四》(Chinese Wine IV),油畫,146 x 112cm,2016 年。
柳依蘭《在死亡面前美麗如此珍貴》,油畫,145X112 cm,2017 年。
柳依蘭《女兒紅-四》(Chinese Wine IV),油畫,146 x 112cm,2016 年。

而作品總與生活息息相關,畫中人物多是自畫像與家人,此外便是隱喻在地性的脫俗花卉。「繁花貼近土地,不斷努力向陽生長,我覺得這是非常『台灣』的精神。我生長在這島嶼,土地上發生的所有,對我來說都是真實具體,而且必須關懷、記錄的事。」以花為畫題,無論是與人物互動或獨自華麗,盛放情感,自有生命力。

早期作品多繪出在台灣土地生長的花朵,「梔子花、向日葵、松葉牡丹等等。尤其松葉牡丹是一種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它雖然叫牡丹花形卻那麼小,匍匐在地上,如此貼近地面。」貼近地面的花朵,不只因為「接地氣」,在泥地上爬衍、打滾的生命,更像是種對這座島嶼生活的熟悉側寫。「另一種喜歡畫的花是日日春。日日春常在一些沒有土的地方——像是石縫裡,突然竄出來,努力朝著太陽開花,努力掙扎活下來。」正因自身亦為市井萬千面孔的一個輪廓,這些生長於島嶼的花朵,讓她充滿共鳴;惜花、憐花再畫花,「畢竟,人的生命就像花一樣去開,再像花一樣謝下。」透過描繪花的輪廓,她也梳理了自身的情感。

柳依蘭《愛是太陽》(Love is Sun),油畫,90.5 x 116 cm,2016 年。

柳依蘭《愛是太陽》(Love is Sun),油畫,90.5 x 116 cm,2016 年。

而若將自己比擬為花,「我從不覺得自己是耀眼鮮豔的花,反而是樸素淡雅、在角落默默飄香的那種。我應該是白色的花,但並非茉莉那般——畢竟我的企圖心並不小家碧玉,而是冰清純淨的梔子花。」柳依蘭笑著回答。的確,典雅大方,花大而香,內斂不張揚的梔子花,也一如柳依蘭給人的印象。

緊握「無愛的未來」,繪盡《血觀音》面孔

這次首度跨界與電影合作,柳依蘭坦言自己真是全力以赴,才足以享受其中。起初認識電影《血觀音》從文字開始,她將劇本於腦海化為視覺,一面想像一面筆記,與導演楊雅喆、劇組美術團隊來回詳談後,便也抓到了電影想承載的信念。「過去我的創作總是圍繞著自己,可是當要為電影量身打造視覺,就必須思考電影想講述的核心。」執筆前的構思是創作中最困難的階段,代表電影精神的主視覺,也同為片中角色棠寧的畫作;浮華世界之中,三人情感流動如波,如何完美詮釋主視覺——《遙遠的彼岸是彼岸花》,即便執畫筆已數十年,於她依然是個挑戰。

「人像一直是我作品中的靈魂要角。劇中的三位演員——惠英紅、吳可熙、文淇,我上網翻閱三人在舞台上、私底下的各種樣貌,以及各媒體拍攝她們的角度、臉孔與眼神,細細觀察她們的臉形和線條。為了貫穿劇中角色,也向劇組索取演員定裝照,研究 30 年前的時代美學——從服飾和妝髮上的細節,讓自己回到那個年代。」在《遙遠的彼岸是彼岸花》中,三人體態神韻皆不一,棠夫人與棠真分別高攀著手,似捧似抓朝向畫中那朵磅礡絢紅、華麗權貴的「彼岸花」。

柳依蘭,《遠的彼岸是彼岸花》,油畫,120 cm,2017 年。

柳依蘭,《遠的彼岸是彼岸花》,油畫,120 cm,2017 年。

柳依蘭,《遠的彼岸是彼岸花》,油畫,120 cm,2017 年。

彼岸花,地獄之花,傳說中自願前往地獄,遭眾魔遣回,卻不斷徘徊在黃泉路上。眾魔不忍,便同意讓它開在通往地獄的道路旁,給離開人界的靈魂們一個指引與安慰。

「我認為《血觀音》是非常「人世間」的故事,便以此延伸創作。我們在人世間修行,遇上艱難考驗,有時也正是身處『煉獄』的概念,所以選擇彼岸花來象徵電影裡的角色與情感。」此外,彼岸花的另一個傳說——「花葉不相見,開花無葉,生葉無花。」相愛的人難以相見,只能相念——在這幅作品,棠寧的圍巾上有葉,猶如渴求愛的未來,在空氣中飄盪依稀的愛;在柳依蘭眼裡,她是劇中最像彼岸花的象徵。

「當視覺作為一種訴說的語言,我的作品在進入一個空間時,它們整體就是一個大作品;包含週邊陳設,演員身上的服飾色調。如何讓作品與空間相融不突兀,又同時保有個人風格。」從構思到執筆,僅僅一個半月的時間,如此縝密講究,只為呈現看劇本的當下,萌生的那份企圖心;而最後,《遙遠的彼岸是彼岸花》,完美呈現這部電影的精髓所在。

而框住三人的那弧圓,除了直述「家庭」的意象,也隱含著輪迴之意。「當時在畫室與導演碰面,導演瞧見了一張尚未動工的圓畫布;他聊起畫布,說這個『圓』使他想到劇中最後的棠夫人,滿是皺紋的手上掛著一只名貴的玉鐲。」於是在這張圓畫布上,柳依蘭傾注所有精神,不止考量畫作傳遞的意念是否吻合電影,也需思考將畫作擺置於電影場景中,方方面面的所有細節。

從傷痛出發,從創作治癒

長達數十年,柳依蘭不斷透過藝術探求所有,當初那份難以吞嚥的苦澀,如今已修得自我圓滿。藉由畫筆,將自我層層剝解、梳理,在這如同情感的艱困練習裡,她的作品不僅是自我治癒,也引發眾多觀者共鳴——共鳴不只因為那絲苦澀,更因其中不甘遷就的生命力。「我期許自己能為其他人帶來更正面、更好的想法,若我的作品能讓人感到『生命是值得努力』,或是『為自己努力是值得的』,那是我非常樂見的事情。」假使創作者的影響力,可為土地與社會帶來更多好的典範與希望,對她來說就是最美好的藝術影響。

與電影《血觀音》合作後,柳依蘭近期依然馬不停蹄於新苑藝術舉辦個展《凝.關》,梳理過往創作脈絡,從自身對話轉向與觀者互動,透過獨特的女性視野,帶領觀者探其多層面的當代思維。

《凝.關》
新苑藝術 Galerie Grand Siècle/ 台北市松山區八德路三段 12 巷 51 弄 17 號
Opening Hours: Tue-Sun/ 01:00 pm-06:00 pm
展期至 2017 年 12 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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