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強尼與走來的時光,屬於台北的敘事體:《強尼.凱克》導演黃熙專訪

Photography/ Yao.
電影劇照/ 鏡象電影.

「在路過而不進城的人眼裡,城市是一種模樣;在困守於城裡而不出來的人眼裡,她又是另一種模樣;人們初次抵達的時候,城市是一種模樣,而永遠離別的時候,她又是另一種模樣。每個城市都該有自己的名字。」——《看不見的城市》,Italo Calvino

1985 年,楊德昌導演替《青梅竹馬》注入舊時代離去的感傷,依稀可見新時代來臨時的焦慮;2001 年,曾經熱烈迎向的新世代轉瞬成為恐懼的濫觴,侯孝賢導演讓舒淇化身千禧年的薔薇,夾著菸,緩步走向未知迷茫的時代疆界。2017 年,「茫然」成了都市恆久的定律,黃熙導演帶著他第一部電影作品,再次以台北為母題,刻畫出《強尼.凱克》裡的壅塞車流,湧入咽喉的仍是「恐慌」;但對那些走過千禧年,立地為生的人們來說,一切彷彿蟄伏於日常中的軟綿憂慮,習以為常。

如同在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裡,可汗頻頻於腦內建築的城市方圓,實則卻如掌紋一般,攀附在都市的每一吋文明裡;正如我們無法用確切的語彙來定義台北,因為城市是不變的,有變化的始終是生活其中的人們。離散在人群裡的「強尼」,駐足在肩膀上的「凱克」,黃熙的《強尼.凱克》不再全力抗衡時代的浪潮,而是著眼於都市人的「日常」。

由「日常」兩字出發,我們在微涼的午後,與黃熙導演相約在大安區的咖啡廳裡,進行一次以「台北」為母題的都市側寫。

人流、車流為脈絡,交織綜觀視角下的台北

電影開頭,車子拋錨,林強《拜六的暗時》自湍急的車流中流瀉而出,為新的篇章揭開序幕;下一秒,熟悉的到站音樂,急速行駛的摩擦聲伴隨以及此起彼落的訊息通知,暗示著這是台北。「捷運是很私人、很常使用的交通工具,這是都會區固有的城市經驗——雖然是種交通工具,但是每個城市的捷運給人的感覺都不一樣。」作為長期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的人,嗅覺與聽覺都逃不過慣性的感受,早已能夠輕易讀懂情境的語言。

《強尼.凱克》最初的發想與成品截然不同,即便不同,卻皆以「捷運」貫穿——這穿梭城市的交通工具,既作為鋪陳劇情的「脈絡」,亦是前後兩個劇本的連結。「我當初寫的是非常商業的本子;不變的是張以風(柯宇綸飾)仍是主角,他是捷運站站長;李立(黃遠飾)是在站裡進進出出、有些精神分裂的年輕人。張以風愛著的一個捷運族女孩,她每天進出張以風的站,但是他卻不知道。」扣緊「城市」的主題,黃熙解釋,彼時的《強尼.凱克》就是典型的三幕劇,具有明確故事線索。直到鄭捷事件發生,他看見新聞 24 小時播送,反觀自己劇本裡的相似情節,從商業架構走向沉寂的都市小品似乎只是一瞬間的事,「當事件發生後,過於戲劇化的事件反而讓那『真實』像是一場『戲』;我回想自己當初為什麼會寫這情節,甚至要解決那麼多的拍攝問題,只為了這樣一個故事。慢慢地,我也說服不了自己。」

於是劇本改了,加入徐子淇(瑞瑪席丹飾)後的《強尼.凱克》,減去刻劃人生境遇的細節,也捨去原本更具台北印象的拍攝場地,重新聚焦在古亭、中永和具有強烈生活氣息的窄巷樓房,以更宏觀的角度呈現「台北」的樣貌。「我覺得每位導演的作品就是他/她看事情的方式,像我就不會是對社會議題特別有想法的人;我說故事的方法比較接近聊天、瑣碎的方式。」習慣站在遠處觀看周圍,這也讓黃熙的電影不如抨擊時事的社論,或澆灌心靈的雞湯語錄,反而更加貼近一篇描寫日常瑣事的清新散文。

一座維修中的城市,以及其中時常故障的城市人情感

劇情裡的數個身影,若有意識地描述他們的生平,實際上都是我們在 104 分鐘裡逐步編織出的故事輪廓。寄居在小公寓裡的徐子淇講著不屬於這座城市的語言,「尋找強尼」的電話和黑頭凱克鸚鵡是她生活意外的調劑;替人修築「家」的裝修工人張以風卻住在車裡,與我們一般賦予「家」的意象極為遙遠;經濟獨立的房東太太凌美雲(黃韻玲飾)與亞斯伯格症的兒子李立,置身在小康的家庭環境,但兩人的心緒上似乎都存有極大的「破洞」難以修補。

台北市民平均享有的開放空間為 5.32 m²,遠低於WHO建議的 9 m²,「有時候人跟人之間的距離太近,會不知道怎麼去愛。」

「有時候人跟人之間的距離太近,會不知道怎麼去愛。」——《強尼.凱克》

一節節的捷運車廂,就是一節節的小型社會片段,一個密閉又開放的生存空間;城市裡的人口密度越高,人的距離卻越漸遙遠,隔著毛玻璃揣測他人,讀懂了就是緣份,讀不懂就造成斷訊。這樣的疏離似乎自成一種社會化語言,讓我們旁敲側擊他人的人生;於是,黃熙將大螢幕上的角色故事,都削弱成一種無需詮釋的私密言說,「當初寫完的時候大家都說這樣沒人看得懂,但我覺得觀眾是聰明的,我就是想復刻這一種日常。生活中沒有人會走上前去,把自己身家背景、每個感受都告訴你。而我拍《強尼.凱克》最想做到的,是讓這些角色和我們說同一種語言。」

正因城市人與人的交會難以琢磨,卻也藉此延伸出無限的排列組合,「關於『隨機的緣份』我覺得滿浪漫的,尤其是這種不刻意但你知道就是會發生的緣份,就像張以風和徐子淇;人和人的交談、碰觸很有趣,尤其是和那些陌生人。」儘管每個人都是孤立地生活著,但是鳥不見了,陌生人幫你一起找;情緒找不到出口,坐上了一台陌生的車,和陌生人一起晚餐;還有始終查無此人的「喂,我找 Johnny」——平行線上強烈突起的岔路與交集,碰撞、相擁,最後反倒成為寂寞至深時,最適時的安慰。

藉著三個要角講述城市中無數個體之間的矛盾與溫柔,「城市」意象乍看之下遙遠,但我們深知那就是台北,你無法套入其他城市——那是身處經濟重鎮、懷抱希望卻又不斷錯失的熟悉語境,我們卻無從知曉這些知覺的成因:那不是不努力,並非百無聊賴至平凡,也遠多於正負兩極情緒的討論,但就像飄浮在鬆軟的雲霧之上,踩不到地。若用一句話來概括,大概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說到底,「這些角色在生活裡隨處可見。有時候對一個人的認識——總是看起來笑臉迎人,像對所有事情都游刃有餘;但哪天你又聽到別人對他的側面形容,可能是完全不同。人的身上有很多訊息並非一眼就可看穿,每個人都在過生活,但每個人的身上都背負了一些重量。」

談到這裡,回首那個屬於台北的千禧年,至今已經過十餘年,不禁好奇台北(人)的變化,可有變得比較堅定?「我覺得都市建設有變化,但人沒什麼變化,可能多了一些外來的人,但城市人其實有些特質是亙古不變。大家其實還是茫茫然,說到底人生就是個茫然的過程;你可能有堅定的時候,因為成就了當下你希望成就的事情,那時侯的幸福感指數才可能比較高。」小小的盆地裡,僅管高樓大廈縱橫,承載的卻還是人群之中那股淡漠的「無能為力」。

消失的強尼,以及「自己最好的狀態」

講遍了城市人際的疏離,《強尼.凱克》回到本心,談的是人們與自己相處的困境。「張以風在車子裡的那個世界很吸引我——當你從一個疏離、孤立、寂寞、空虛的階段跳脫出來——其實我覺得是人很怕和自己相處。和自己相處的時候,有部份的人會恐慌,可是李立卻不會慌,因為那才是他最舒服的狀態。張以風原來可能是會慌的,但他的際遇就是帶他走到那個『不得不』的路口,於是他也就淡淡的,找到一個和自己相處的方式。我覺得那就像『強尼』吧!」

失蹤的強尼作為劇情裡被尋找的對象,電影從頭至尾也不見其身影;這貫串整個敘事的幽靈角色,不斷向觀眾拋出一個疑問——「強尼到底是誰?」雖然強尼的故事取材自身邊朋友的真實經歷,但黃熙卻認為「強尼就是你自己」——「人一直在往外尋求;例如『強尼』一丟出來,大家會一直問誰是強尼,但是強尼是誰根本不重要,他只是一個大家在找的人,你為什麼對他有興趣?其實你有興趣的是自己,當你往外尋找時,那個答案就在裡面。」

如同開放式結局,黃熙讓大眾隨意賦予「強尼」定義,似乎又造成觀眾一種恐慌,終歸又回歸到人獨處狀態的討論,「我們的人生被太多東西綁住,都是一定要有個既定答案,沒有答案就慌了,沒有人陪你就慌了。我想,也許最完美的境界,就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可以很舒服。就像李立最後躺在報紙堆,聽著自己的錄音——在那樣只面對自己的狀態裡,他很放鬆。」不見人影的消失強尼,也許從頭至尾正像李立,隔離外界的打擾,專注於自己的世界。

若替劇中三個角色賦予定義,黃熙認為張以風是「過去」,背負許多難以向人述說的過往記憶;徐子淇是「未來」,無論現況如何黑暗,仍著眼於遠處的微光;李立則是「現在」,活在當下,用一種唯美、純粹的姿態。所以熱愛聽各種聲音的黃熙,決定將錄音這一段給了李立,因為他是裡面最純淨、最貼近本心的角色。「選擇亞斯伯格症為題材,是因為我觀察到他們每個人的症候群組合都是不重複的,他們和我們一樣,每個人都是具獨特性的個體。大家好像覺得『自閉』帶有貶意,但其實不是,他們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非常舒服,反而是這個世界干擾著他們。這樣的狀態很吸引我,當你的『日常』來煩你,但你卻能做到類似『禪』的狀態,其實是很完美的,但一般人卻做不到。」

生活中的錯失與微光

電影藝術在黃熙的人生中佔據一段時間,卻一直到 40 歲才完成人生第一部電影,經歷過九二一大地震的震盪和大病的席捲,躺在病床上對生死茫然未知的時間裡,才讓他釐清了電影對他的意義,「年輕點去拍,本子就不會長這樣,而且可能會很可怕;我年輕的時候很刻意,會想要在一部電影裡講太多東西。寫《強尼.凱克》的時候發現,離開電影工作後那近 10 年的留白(和生病)日常,反而成為重要的養份。」

電影中的主角們尋著走失的「鳥」,同時卻也背負著「鳥」的意象。「飛行中的鳥是動還是不動的?這個瞬間不動,那下一個瞬間呢?」當我們處在難以解套的關係與憂慮裡,總對每個瞬間的緩慢無所適從;但實際上,日常必須經過我們每個動作、每個行為、每次遷徙、每場離散的共存發生,才得以交織保留。我們極少為「日常」賦予定義,但卻真實地與之共生共存,猶如置身擁擠的捷運裡,或人車交雜的馬路中,每個人來來往往、行色匆匆,卻都確確實實在自己的生命中愛著一些什麼。

結尾處,車子再度故障熄火在夜景燦爛的高架橋上,「我覺得結尾還是溫暖的,就像『遠處有微光』。人生的路途總有拋錨的時刻,你尷尬、卡住、無所適從,但總會有意想不到的人事物發生陪你度過;你還是會 carry on,你還是會 move on。也許你每天回家只有自己,夜晚一人與孤獨共度;但你在白天碰到很多事情,一定會有些讓自己覺得珍貴或振奮人心。儘管只有一點點,但多數時候,那其實就足夠餵養自己支撐下去。」

生活中恆久不滅的悶火,總在不經意時燉成一鍋暖熱的湯;都市人的堅韌依舊,對情感與夢想的錯失,有時就像飛走的太陽鳥——恐慌過後我們也就接受,只是心裡哀傷難免,憂鬱有時,卻不至令自己絕望。對於《強尼.凱克》的情節,也許難以具體說出;但電影結束,大燈亮起,望著螢幕中的星星燈火,終會明白自己其實不寂寞——生活此刻突然熄火,沒關係,修復之後,引擎再次發動,生活依然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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