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魚馬戲團|今夜採集:漫漶的夢魘,與厄運的繩索,《宿怨》

電影《宿怨》(Hereditary)是今年深受矚目、具高度原創性的作品,連鎖出現的奇觀,視與聽的驚悚,氣氛相當到位。

表面上,這其實是個單純的神秘學故事,大意是,家庭裡的外婆信奉邪教,邪教的教義是用活人身體來祭獻給「派蒙王」,讓派蒙王的靈魂得以以肉體形式進駐人間。東妮克莉蒂(Toni Collette)飾演的女主角安妮,父親和哥哥都因為身體被母親拿去給派蒙王侵入,不堪與另一個靈魂困在同個身體的痛苦,因而死去。而後母親又把腦筋動到即將誕生的外孫,懷孕了的安妮曾為此不惜嘗試流產,生下孩子後,一家人也盡可能遠離母親。沒想到第二個孩子還是被母親盯上了。之後母親和女兒相繼死去,全家籠罩在不同於一般悲傷的詭異陰影,因為派蒙王借了死去的身體徘徊在人世,繼續覬覦安妮的兒子的身體。

然而,依據由邪教、咒語、信徒等故事傳統的《宿怨》,並沒有那麼通順,而是更隱晦、跳躍的,就因此提供了更廣大的思考空間。

電影原片名的「hereditary」是遺傳、世代承襲之意,要指外婆將這種邪神獻祭的儀式強加諸給一代與下一代,但對我來說,它亦打開了一種「命運的垂直」的意象——如同肉身可作為容器,依由崇拜的需求任由特定靈魂填充、持續切換,這個小鎮也打開了一個又一個的口,讓某個朝向黑暗崇美(sublime)的命運注入其中。

《宿怨》的情節敘述起來是清晰的線性,但它逐漸漫漶成夢魘般的存在,因為這份層疊承襲的厄運,並不只是單一個人或家族所面臨的題目。當對於不死與崇高的著魔被喚醒、被鼓勵,所有自認為沾上邊的人,都自我催眠地貢獻了形似永恆的扭曲。

也就是說,當意識到生命總將凋零,我們會讓自己隨世界一同變遷、老去,一切顯得平靜又均勻,可當人自認為超越此一法則,他們將會讓自己成為一個凝聚而獨立的事態,平凡的日常景觀也開始變得陡然起伏、成為拼湊的無數片段(作者 Ari Aster 斷然、劇烈、毫無邏輯地切斷、跳換場景的處理,實在神來之筆)。

《宿怨》的鬼魅,不真在於那個有點太 hardcore 的神秘學經典,而是當鏡頭梭巡於那個安靜的小鎮,隨機跳出的格格不入的異象。以情節來解釋,那是當人被派蒙王附身的視界(vision),以及信徒意識到派蒙王顯身而投注的火燒般的眼神,但我卻更多地感覺到,輕易就認同、陷入了對那些視象的嚮往與著迷,原因並非入戲地迷上邪教,而是相比於渙散、乾枯的日常,電影的那個「某個高處」提供了一切意義的起源,有著巨大的吸力,而每個感染醺醉的人,又會把這份迷惘繼續傳遞出去。

原初設定的 hereditary 或只是血緣之作為厄運的順流繩索,但電影的走向卻不是去關閉、逃避該個龐大的不祥,而是半推半就、越來越享受其中地,任那個闇影由上而下地覆蓋、封鎖。

由此,平淡的家屋就正式變身成安妮工作台上那些講究的一磚一瓦,無所謂地流散的歲月,亦一幀一幀地停格:斷頭的小鳥、樹屋底部的懸吊、客廳裡的火球,每個走廊盡處與閣樓,每個百無聊賴的上班下班上學放學的晨昏,每個誰死了誰又生日了的聚會,終於被收攏,被鄭重地收進一本大書,就算是多邪惡的寶典。

電影中男孩的課堂上討論悲劇,沒有選擇是悲劇嗎?選項在那裡,卻怎樣也搆不著正確的那個,這樣是悲劇嗎?早已看到的預先等在那裡的墜落,自己仍無法不直直走去,這樣是悲劇嗎?《宿怨》非關悲劇的辯證,而是要展示,悲劇也是被召喚出來的——某個充滿力量與迷魅的看不見的高處,它誘惑你犧牲一切去交換的,甚至是比永恆還好的東西,就是意義。

Images via 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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