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煙霧與水氣寫一封家書,傾吐那些說不出口的深情:《范保德》蕭雅全專訪

採訪、撰文/ Alice ChanStella Tsai.
攝影/ Yu Chun Chen.
電影劇照/ 鏡象電影.
Spacial thanks/ 樓梯好陡.

吸一口菸,煙霧在細雨的夜晚漫開,剛丟下鑰匙、準備離家的范保德拿起行李,與記憶中的父親並肩走向路的彼端。「所有你想聽的過去的故事,都隱藏在未來之中;所有未來的故事,都隱藏在過去裡。」此一場景,溫柔而無言地解釋那些循環故事的開始與結束;故事如人,一如深情沈默的范保德,瀟灑的身影總帶點傷感孤寂。

電影《范保德》劇照

電影《范保德》劇照

有一種導演,對電影的慢工雕琢堪比小說家,每部片的產出仿若不經一番寒徹骨,就不得出世面對觀眾。故事如人,說故事的方式也如人,放在導演蕭雅全身上,從 2000 年《命帶追逐》,2010 年《第 36 個故事》,再到睽違 8 年、近期剛上映的《范保德》,細火慢燉,讓這部男人味十足的父子三代故事格外溫暖厚實;以畫面、聲音以及那些言與不言,細細鑿開男人的陽剛,順著從中飄出的煙霧與涓涓細流,交織成一曲疏離但柔軟的親密。

一個時代縮影,映照三代男子兩樣情

《范保德》的故事沒有跌宕壯闊的天地,也無傳奇色彩或如雷掌聲,在日常裡沾染著市井氣味,面對生老病死來回踏步,渺小平凡尋常如你我。然而,所有故事的開端正如這些生活的瑣碎片段,除了生命歷程裡的重大轉折改變,那漫溢而出的情節與人物交集,總在不自覺間形成一個個晦暗而一再循環的輪廓。這輪廓大至一個時代的政治經濟,小至父子情感的梳理,蕭雅全藉范保德一人凝聚一個時代的男性縮影,自身也映照著一個時代。

電影《范保德》劇照

電影《范保德》劇照

談起最一開始的輪廓,蕭雅全解釋《范保德》源於兩個故事主題:「戰後台灣」與「父子關係」,「我把這兩者做合併,合併的故事線就是『范保德尋找父親』。『尋找父親』乘載著『父子關係』以及『自我追尋』——不僅僅是范保德個人的,也是台灣的處境。當然,就比例來看還是偏重『父子』。

戰後的台灣瀰漫著經濟打拼的氛圍,成為當時列強資源與產品的供應生產鏈,台灣在世界經濟版圖上找尋自己的位置,而人民也在這樣的處境裡找尋安生的立足點。藉著范保德的身影,蕭雅全以「戰後台灣」作為范父的歷程脈絡,描繪著那背景下發展而出曖昧難言的「父子關係」。

我自己是個父親,我跟我父親的關係不好,因此當我跟我孩子相處時,就很想去『修正』、『克服』,不要重複發生某些事情。」談起何以以這樣的劇情描述父子關係,蕭雅全解釋,「范保德的父親就是類似我父執輩那一代,他們很典型地成為某種模型——這源自當時社會氛圍的某種養成,賺錢打拼是至高目標,情感的表達、照顧、對話,對他們來說都不是重點;他們跟家庭的關係並不會多親密,就算是『好』,也多半是相互體諒而非真正相互理解。

那樣的時代環境並未教會男人面對情感,逼迫著他們賺錢養家,「受夠的人就逃了,也有人就默默承受接下了這樣的責任。在社會氛圍對其他人生重要事物的貧乏之下,以這角度去看,似乎就能稍微體諒那並非個人選擇,而是整個大環境造就的結果。而到我自己這一輩,總覺得生命是有改變的可能或機會。范保德就是這樣的人,在范家這條重複輪迴裡他轉了一個彎,把事情做一點改變。」

電影《范保德》劇照
電影《范保德》劇照

於是,他給了范保德同樣的處境,但另一個選擇。「一個人漫長的人生我可能無法著墨太多,但一個具體改變——范保德重複父親的模式,幾乎也要離家,卻在最後那一瞬間,停下了那一步。」

正因范保德的這個改變,讓兒子范大齊有了不一樣的結果,蕭雅全笑著補充:「所以,范大齊是全片裡范家唯一沒有梳油頭的。」

Father to Son,先天遺傳與後天養成

據說逝去的親人返回世間探望,會化作一隻飛蛾;於是電影尾聲,Newman 循著飛蛾的指引,走進了范保德曾佇立的天井,細聽水聲,感受著此地發生過的,雷同的未知與茫然。血脈傳承的暗示不言而喻。

未曾相認的兒子 Newman 即便與范保德互不知彼此存在,瀟灑或滿腹心事的刻畫卻明述著兩人間的連結。若說 Newman 是先天遺傳裡一種神態與性格的雷同,那沒梳油頭的兒子范大齊便是范保德在「父子關係」努力上的一種影響與成果。在英文片名「Father to Son」的命名裡,父予子,父親給予兒子的除了先天血脈的遺傳,同時也包含著後天生活改變所造就的養成。范大齊貼心溫暖,與范保德的互動有著恰好的默契以及對彼此的相知。

我覺得每個人都是『先天遺傳』與『後天養成』兩個維度構成。於是以 Newman、范大齊兩人的對比,加總便是范保德。每個人都有多種成分,不太可能單調或單一。面對自我本性,都有一些放縱、壓抑、順從、勉強的層面。而這兩人正是范保德的不同側寫——也許過於簡化,但卻能突顯范保德的不同面向。

電影《范保德》劇照

「我覺得每個人都是『先天遺傳』與『後天養成』兩個維度構成。於是以 Newman、范大齊兩人的對比,加總便是范保德。」談起劇中兩個兒子角色的對照,蕭雅全解釋,「每個人都有多種成分,不太可能單調或單一。面對自我本性,都有一些放縱、壓抑、順從、勉強的層面。而這兩人正是范保德的不同側寫——也許過於簡化,但卻能突顯范保德的不同面向。」

「我不是怕你死,我是怕你痛。」范大齊理解寡言父親的話語裡,那難以言說而未言的心事;而在描寫范保德與范大齊間的溝通,蕭雅全為父子間這段有些彆扭卻貼近的距離,設計了巧妙的溝通工具——「窩機」。這樣的設計也來自蕭雅全自身與兒子的互動經驗,「那一段段有距離的對話滿好的,既非遙遠但也不是面對面,提供了某種解決之道,又近又遠,但兩人都可以表達。」樓上樓下、房裡房外,兩人窩機的單向傳輸填補了對話間的空白,展現著這對父子間的默契與幽默;這便是後天養成裡,生活與情感的傳遞。

煙霧水氣繚繞,以及那些沒說出口的對白

對比著整部電影裡少少的數句對白,「煙」與「水」的出現自鏡頭漫溢至聽覺,兩者的戲份近乎與主角的畫面一樣多。談起被眾人詢問的這兩個元素,蕭雅全卻近乎是不自覺地使用。「很多人都問我『抽菸』的問題。但很奇怪,這整個發生、結果甚至到剪接的時候,我幾乎都是不自覺的。」他回顧著,「認真去思考,可能是因為故事裡人物的情緒是傷感的,在那樣的狀態下他們抽菸,而有些時候則是演員要求在特定場景裡抽菸,最終構成『抽菸』的畫面在電影裡出現很多,但這並非故意規劃。」

電影《范保德》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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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去想,從前我是個老菸槍,以前抽煙對我來說是個窗口,那是個小方法讓自己脫離或進入某種狀態,抽離當下或冷靜下來。」回歸到角色設定裡,「角色抽菸對我來說很寫實。那樣的人物、年齡、狀態,口袋裡一包黃長壽不離身的設定很真實。很多時候在即興表演時,就會出現這樣的動作。」正因范保德的不善言語,於是那成為屬於他的,將未說口卻想傾吐的,對自己的一種自然而然解決方案。

而面對「水」以各種型態出現在電影裡的提問,「跟『抽菸』一樣,也是我不自覺的。唯一在天井的兩幕是刻意的:范保德得知自己生病,在天井裡感受自己被困住了,另一則是 Newman 同樣在天井聽水聲的那幕。其他與『水』相關的場景,其實沒有特意安排。」

那麼,是否這也對應到導演本身不善言語述說的性格,在電影中無法用台詞去表達的,無意識地以其他畫面、聲音去講述?「我覺得一定有關!我對『對白』計較的程度,已經到無法接受它被任意拋出。我相信台詞有機會扮演具寫實作用、但同時又具文學之美。在第一次聽到這句台詞的觀眾,以及講過千百次這句話的主人翁之間,我是唯一的翻譯官,而我又希望它能兼具上面兩者,我便勢必無法放任台詞亂出現。」

推敲著自身不自覺使用著「煙」與「水」的原因,蕭雅全回想著拍攝過程,「每次設計台詞裡的句子,我會將它放在天秤一端,與其他元素比較看看。試想『如果純粹視覺呈現,會比這句台詞說出來強嗎?』如果會,那我就會捨去台詞以視覺呈現。」當描繪的情感多為傷感與難以言說,「悲困與沮喪,這樣的情感當然可以簡單以台詞帶過處理,不用大費周章或迂迴地以觀眾可能還不知道到底在拍什麼的手法(天井聽水聲)拍攝(笑)。但若能以視覺傳達,那就以視覺說出吧!

電影《范保德》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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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台詞的精神潔癖,讓蕭雅全說故事時也下意識避開言語訴情,意外、甚至可說是無意識地,讓「煙」與「水」成為全片乘載最多情感與話語的元素。而這曖昧不明說、僅能意會的情緒,將回憶奔流、心事繚繞的糾結與深情,轉譯成畫面與聲音裡的寄託;煙霧彌漫、濕氣濃重,成就了整部片的敘事情感與影像美學。

面對「一個死亡之後」,寫給觀眾最溫柔的回應

《范保德》身影之後的,除了父子關係與時代背景的側寫,另一層還有對「生命」與「死亡」的探討。回顧著原本片名《在一個死亡之後》,蕭雅全解釋,「『在一個死亡之後』,這句話是正面或負面?以文學角度來看,當它是一種氣氛時,那也許是曖昧不明的狀態。然而在文學之外,『死亡』的核心到底是什麼?我的理解是正面的。這句子想說而未說完的是,『所以很多新生萌芽、開展了』——我總覺得這句話意思是這樣:某些事物在死亡之後被啟發、推動了。

伴隨著年齡增長,與這議題獨處、自我思考的時間就越多。「像我的母親是不太看醫生的人,范母的模型有部分便來自於她。她現在不太看醫生,因為她認為生命本當如此,接受生老病死的必然;那就像是,她走到這裡,必然看到這樣的風景,無須去逆轉或改變。」面對著死亡的趨近,蕭雅全的母親成了他在這議題思考上的老師,「身為兒女看她這樣是很心疼的。那是一種奇怪、真誠地接受,我覺得那是 DNA 裡就寫下的,或說,是更純樸年代傳承給她的認知。一開始我會勸她,但久而久之,我其實在學習。我覺得她很勇敢,其中的接受帶著淡然,一切與天地似乎貼近。雖然我現在還沒到全然理解去談怎麼『面對』的那個階段,那比較像是一種遙遠的、精神的學習。

這樣的淡然態度,影響著蕭雅全處理片中探討「死亡」與「生命」的角度;然而,「在一個死亡之後」,這樣字句予人的感受多半還是陰暗的,「改片名時想了好久想不出來,最後決定以主角『范保德』命名。這大概是最中性的選擇,它不帶訊息,但同時也能乘載最多訊息。」讓這名字成為一種投射或共響,是個人卻也關乎時代。

若說人生其實就是一段走向「死亡」的過程,回歸到范保德、甚至我們自身,「我們常常自問自答或與周遭人們討論,到底走人生這一回對這世界有什麼差別?這多半是既傷感又無情的討論。但假如答案是毫無意義,我總覺得不甘願、說不通,雖然也提不出什麼證據或說出什麼高尚的理由。」思索著這對人生的疑問,蕭雅全用結尾的「化學變化」比喻作爲一個安慰的解答。

『化學變化』,這真是我想到最溫暖、給自己也給人們的一個解釋。世界如此巨大,多數我們的來去無法改變任何事,我也無意去放大其實渺小的自身。但在那很小很小的、與你自己相關的範圍內,認真看並不是全然毫無改變——世界的改變都是一點點累積的,而這累積都是每個人進來丟了一點自己。

若說人生其實就是一段走向「死亡」的過程,回歸到范保德、甚至我們自身,「我們常常自問自答或與周遭人們討論,到底走人生這一回對這世界有什麼差別?這多半是既傷感又無情的討論。但假如答案是毫無意義,我總覺得不甘願、說不通,雖然也提不出什麼證據或說出什麼高尚的理由。」思索著這對人生的疑問,蕭雅全用結尾的「化學變化」比喻作爲一個安慰的解答,「那真是我想到最溫暖、給自己也給人們的一個解釋。世界如此巨大,多數我們的來去無法改變任何事,我也無意去放大其實渺小的自身。但在那很小很小的、與你自己相關的範圍內,認真看並不是全然毫無改變——世界的改變都是一點點累積的,而這累積都是每個人進來丟了一點自己。

於是,辣椒丟入油裡被製成辣椒油,辣椒不再辣,油也不再無味,兼具科學思考與文學詩意的比喻,寫下每個渺小的個體誕生的秘密與獨特;彷若理性的數學家掏出隱藏的感性,寫下這段故作理性的溫暖結語,硬是從觀眾的眼裡燻出一滴淚。

這是一部電影,一部文學,也是一個時代。像個詩人,蕭雅全集多年的情感厚度與詩興,洋洋灑灑寫下一封言簡情濃的家書,這家書既私人,卻也涵蓋世代共鳴。而字裏行間那些已言與未言的距離與留白、觀眾熟悉又不完全一樣的情感練習,就藉范保德在生命與死亡間來回踱步的身影,替我們靜靜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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