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有好些電影都重啟關於電影、影像、螢幕及其背後機制關係的討論,成為型態新穎、富有創意的作品。其中《一屍到底》與《人肉搜索》有一份奇妙的相通互補,或可並置討論。
締造票房巨大奇蹟的日本電影《一屍到底》先給出 37 分鐘的一鏡到底活屍片,電影顯得克難,也有許多不明所以的尷尬時刻,當這部片結束,電影才真正開始。導演接到一個「直播活屍影片」的企劃邀約,但從製作期間到正式拍攝,遭遇各種匪夷所思的狀況,製作團隊得臨場解決所有問題——當攝影機不能停,團隊必須在鏡頭之外,把鏡頭裡所需要的畫面和效果,創造出來。
這部深獲好評的電影最被喜愛的部分除了設定上的創意,還包括電影拍攝幕後難以為外人道也的情境、工作伙伴間熱血相挺的情感,以及故事貫穿了廣義到窄義的「家庭」的情感,但在這些題目之外,本片且具體地提出了一個關於電影、關於「看到」這件事的立體視野。
「幕後」、「鏡頭之外」是常見的字眼,但它們真正意義並非以平面延伸的角度來想像,用化約但更強力的話來說,那所呈現的是「一個世界如何被另一個世界所撐持」。當某個世界乍看完整、毫無縫隙、其中元素彼此相嵌,竟然仍可被揭發它其實隸屬於後頭、或說高一維度的系統。換句話說,原本世界裡元素與元素並不真的綿密耦合;隨部件深嵌在某介面,該介面上眾元素之以其末端連結著,造起無破綻的新一平面,那是我們曾以為的「整個/全部世界」。
《一屍到底》37 分鐘的片中片很多段落,無論看起來如何粗糙,其成立仍不能說是不合理,可後續影片會公布這些段落到底只是「半個存在」,也就是其實是鏡頭外撐出另外半個世界。例如劇組演員和化妝師有一搭沒一搭的尷尬硬聊,原來是下一場戲的演員出了問題,臨時被要求拖延時間;例如活屍走得歪歪倒倒,真是效果十足,竟是該上戲卻喝醉了的演員,由導演權充幫忙在他背後把他的身體撐持著使入鏡……。
對我來說,尤其作為強大隱喻的在於電影中的空間。《一屍到底》的拍攝地是一處廢棄工廠,在已撤空到剩主結構的建物裡,空間是一望即盡的通透,而「一鏡到底」本身就關鍵地關於空間的動線設計,短片中人物在建物四處移動,毫無懸疑或曖昧,但在後來的幕後製作呈現時,我們會看到有一段因為演員出狀況,工作團隊讓攝影機轉向另一方位,然後趁著鏡頭移開,工作人員打開牆上一扇門,將不省人事的演員拖進去,確保呈現在銀幕/螢幕上的現場沒有穿幫畫面。原以為是堵尋常的牆,竟被打開、通往幕後工作空間,於我,這正是一個「(對於當場世界而言)不可能的空間」。
同樣的,在戶外一場踏階梯登上天台的戲中,也因為現場出狀況,身兼演員的導演從中控室衝出來變身成短片角色來介入、緩解當場問題,該中控室所在位置是階梯和類似警衛崗之間似是該建築周邊的小塊結構體,當導演突然從那裡現身,這揭示了兩個意義,一是將觀眾拽向之前「看不見」(預設那不是一個可上演戲劇、因此從視野中遺失)的空間,另一,是這樣一個你根本無法想像其成立的塊落,卻撐起了整個你正凝視的世界。
與這份「驟然升維」空間認知互相對話的,是差不多時間上映的《人肉搜索》。電影情節很簡單,講一個單親父親和警方協力找尋失蹤女兒的故事,但特別的地方在於《人肉搜索》的敘事來自於作者組合了數位相片、視訊、手機簡訊、臉書 / instagram / twitter 的文字和動靜態影像發文、直播、訊息、監視器畫面、電視新聞畫面、以及各種包括電腦和智慧型手機的介面,例如行事曆、通訊錄…….,換句話說,全片沒有直接拍攝的場景,所有畫面都是間接的。
乍看這部片會想到之前被認為開創了電影新類型的《解除好友/弒訊》(Unfriended)與《解除好友2:暗網》(Unfriended: Dark Web),兩部片從頭到尾都在電腦螢幕上,以視訊等各軟體的表現來推進故事,同樣沒有直接拍攝的場景。但該兩部片的故事一是講群組視訊聊天時有神秘人物加入,上傳私密資訊,造成當場人際關係的崩解,一是講群組視訊聊天共同對抗其中一人之正被暗網駭客攻擊,也就是說,網路本身就是故事現場,但《人肉搜索》的故事卻發生在現實當中,但人在現實裡追索一件事的轉折,整個過程的內涵,竟可以從他在任務期間接觸到網路的部分來還原。
如果說《一屍到底》是先呈現了一個完整世界,再揭曉此完整世界其實隸屬、嵌進後面更高維度的世界、是那裡所炮製的「結果」,則《人肉搜索》呈現的是,一個完整世界(找尋失蹤女兒的任務)之展開,是大量地將「虛」編絞入「實」,使得後者得以更紮實成立,而與其說由此顛覆了「虛 vs.實」的主客位置,不如說,每一筆「虛」本就是整個「實」塊落之最外圍介面,因此當《人肉搜索》表面上是在組裝數量眾多的虛像,其意義終究是古典地將散逸的現實線索重新拼湊回來,而在觀影經驗來說,這個故事也確實是通順而不可疑的。
所謂的「這個/一個世界」究竟是什麼意思,是指四面牆都封閉起來了那樣的自成一格的運作嗎?還是這整落邊界只是個幻覺,任何一處都可以是個旋開的轉進點,通往高維的視角,就像《一屍到底》中那些「不可能」的空間。而關於「這個/一個世界」裡一切元素、情節的「模樣」,我們要怎麼去看、它們是怎麼被看到的?真有所謂「直接看到」同在這個世界的他人和事件本身嗎?還是「看」的本質終究是間接的、後設的、因此是「虛」的?如同《人肉搜索》展現了一切的「看」與「經驗」,並不真需要來自現場。
《一屍到底》與《人肉搜索》以其商業電影設定,明快俐落地翻玩在莫比烏斯環(Moebius strip)的「世界 vs.更大/更虛的世界」之間,像是在那些世界裡頭的人有種樂觀堅決的關於「這是唯一的世界」的信仰,而該些世界外頭的人(幕後團隊、觀眾)則制高地笑看這場遊戲,非關冷眼,沒有惡意,時間與空間咻咻咻地來回轉換又飛逝。是的,正像是馮內果《第五號屠宰場》中特拉法瑪鐸星中的動物園,綠色外星人慈愛地看著抓來的兩隻一男一女人類在透明膠囊裡忙碌地過上一天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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