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Juliet、Alice Chan.
Photography/ Yo Yang.
「在此,意義只是光芒的一閃、一抹留痕。但俳句的那道閃光,什麼也沒有照亮,什麼也沒有揭開;這是攝影時的那種閃光,人們小心翼翼地拍攝著,卻忘了在相機裡裝底片。」——《符號帝國》,羅蘭巴特
文庫本的尺寸,幾張色彩鮮明的照片,仿若不甘被藏匿在全然霧白的封面下,自書側突兀穿出——《隱秩序 The Implicate Order》,這本台灣攝影師楊雅淳近期的新作,在心底咀嚼著命名幾次,隱隱感受日常裡私密、精巧的邏輯自書頁上展開。它並非一般的攝影書——確切來說也不是一本書,這是結合楊雅淳的攝影以及朋丁負責人陳依秋的文字,所進行的一場「眼球書寫運動」。



「眼球書寫運動」,既稱為「運動」,它必然包含著某種規律與循環,卻又並非輕易在表面彰顯,更關乎創作者個人本身。而「隱」一字,蔽也,藏匿、遮瞞著什麼,但同時也是個提示,暗示著那未見的「背面」下,蠢蠢欲動或兀自靜立的意思、故事與發生。觀看其中的 24 張照片,翻閱著排序、空白與影像,處處帶著一種精神上接近純粹自由的奇異感;想幫它定義時,下一秒卻又不自覺沈默了。

一件事物會讓人喜歡必須是立體的。你也許聽過日本設計團隊 DAN TOMIMATSU(富松暖) 與 DESIGN ISSUE 進行的「FLOWer」計畫,一本本縫細裡夾著花草的霧白描圖紙書頁;「『FLOW』,漂浮的;加上小寫的『er』,成為『花』的意思,因為描圖紙是方便製作壓花的。『FLOWer』就像一個透明盒子,讓人自行定義使用的方式。」DESIGN ISSUE 的 Steven 解釋。從「FLOWer」計畫延伸而出 artist edition,邀請不同藝術家以描圖紙進行創作,《隱秩序》便是此系列第一件作品。

它第一次面世是在今年的草率季,在陳依秋負責的朋丁攤位上,只展示著這件作品;面對展場其他攤位琳瑯滿目的刊物、書籍、小誌,這是個非常大膽、甚至冒險的決定。於是,與其用一套說法說明、讓草率季現場的讀者理解,《隱秩序》的呈現方式更像是「傳達一個狀態。」


書頁中的影像,是楊雅淳在 2016、2017 年間拍攝的作品;但這段期間的拍攝步調卻很緩慢,她坦言,「其實一開始甚至不知道從何整理。」這茫然的過程如同考驗,多半缺少拍攝熱情,就算面對近在眼前的景象也是如此。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但既然沒有答案她也不糾結,單純地繼續拍照,不問原因、概念與意義;用眼睛與鏡頭注視,一種為了想做的渴望而拍照。






這樣的狀態,總讓人覺得與她投入攝影前的創作形式有關。開始拍照之前她是畫家,而執畫筆之人,對於攝影的企圖與目的多半與攝影師不同;畫家更傾向於陷入,把自己丟入生活深處,再從中整理出語彙。於是,這些影像的產生多半來自一個直覺、感受,也許適合成為作畫的素材,卻難以好好說明。
「每一本都是一樣的,一樣的順序、一樣的 24 張。因為我們轉身的生活就是這樣,不會有例外。剩下的空白則留給觀者自己填上。」——楊雅淳

「每一本都是一樣的,一樣的順序、一樣的 24 張。因為我們轉身的生活就是這樣,不會有例外。剩下的空白則留給觀者自己填上。」——楊雅淳
「凝視」也許從來都不是靜止的,而是一種連續、動態的動作;正因每個「凝視」的接縫過於細小而難以感知,才讓我們有著「靜止」、「停滯」的錯覺。而《隱秩序》所進行的「眼球書寫運動」,似乎總與這想法有巧命共鳴。「看著一個人,再從鏡中看著這人的投射,接著看到這人的衣服是穿反的。這三個細小片刻影像的結合成為一個過程。」

書的最後,夾了一張陳依秋的文字,便是為了讓讀者能更理解那關於雙眼、凝視,近乎關於「狀態」的討論思辨。在觀看楊雅淳的作品時,她想起幾年前在英國的回憶。「在一個雪天與朋友出去玩,結束後一位攝影師朋友說,『我今天大概拍了 30 張照片,用我的眼睛』。」她回顧著,當時對這句話不置可否,雖然理解其中的意思,卻無意深入鑽研「不真的按快門,只用眼睛拍」的意圖,「直到看了雅淳的這些作品,這段當年的對話才又浮現出來。我思考著,眼球的力量也許大過於攝影師按快門的意志——人眼有著超乎世上所有強大鏡頭的功能和力量,是可以充滿彈性地去調換視角。」



「我感覺到她把鏡頭拿掉的意圖與成果,眼前的影像不只是影像,而是描述各種無法以畫面訴說的狀態——像是透過攝影去做攝影辦不到的事。」這正是陳依秋覺得作品的有趣之處。不需真的按下快門而拍照,這件事本身就帶著些許哲學和浪漫——一種更內斂、貼近真實又抽象的想像感。「翻閱完這本作品,就好像跟著雅淳走過這些場景,經歷這些人物。」於是,陳依秋書寫的方式也如同影像的調性,一段段、一片片,像是彼此無關、夾雜著莫名奇妙的隱藏資訊,從中卻又存在著某種「秩序」,與書名共鳴著。


封存於書中的光芒並非熱烈,壓住它,讓它平淡,低低地與地面平行。就像舞者漸漸往下把身體捲曲,感覺著地與自己的連結,放棄自身,卻又安心。這樣的「墜入地面」多半是一場戲的結局,經歷多少愛恨痛苦後才終於放開,可以用一個字舉起,但必須輕輕放下。事物可以用書寫的方式說出,但對於藝術家來說總是不夠——藝術家更貪心,而這也許是他們的命運。他們無須說話,只需時時刻刻警覺,專注在一個純粹的直覺、自己與四周的關係,而在這一刻,他們似乎就有了許多眼睛。

我想像著楊雅淳留下這些影像的純粹狀態,當下她也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也許在拍攝的那短短一瞬間,那原因便已經消失無蹤。這攝影的閃光,在日常裡、片段裡一閃而過,也許你找不出意義,但卻從中讀出千百種未曾被說明、也沒有被註記下來的事,一種「眼球的運動」書寫記事。


《隱秩序》
FLOWer – artist edition 001
攝影/ 楊雅淳
概念/ 富松暖
文字/ 陳依秋
發行/ DESIGN ISSUE
設計/ 北原美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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