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哀鳴,一段日常:致生命裡的一片荒涼,《大象席地而坐》

有那麼一種說法。

大象是無法席地而坐的。或是說,無法久坐。當牠長久席地坐下或躺下,無法承受自身的重量,內臟器官會壓碎。先不論這是否為事實,但在電影《大象席地而坐》裡,那頭「他媽的就一直坐在那」、「可能牠就喜歡坐在那」、被人拿叉子扎或「有人扔什麼吃的過去」也不理的大象,像個傳說,沒人見過,卻是故事裡四人的唯一寄望。

故事也不是一開始就知道那是故事的,就像日常的起點我們也難以定義是從哪刻開始循環著,卻總被其中的後座力拉扯。流氓于城點著煙跟剛剛一起睡了的朋友老婆談起大象;男學生韋布揮舞著膠條纏綑的棍棒;女學生黃玲披著亂髮坐在床上;老人在住了一輩子的房屋陽台與自己的狗一起起床。該用什麼姿態面對已經可以預想又是悲慘一天的日常?

而後一個個事件發生了,像個座標,在那座滿是破爛的城市裡,把四個人攪和在一攤爛泥。韋布因為一場原本與他無關的爭執,意外傷了校園裡欺負同學的惡棍,開啟了他認為唯一解途的逃亡;其實不那麼喜歡弟弟的于城,卻執意幫弟弟報仇,好讓自己不去面對朋友剛剛跳樓自殺;老人逛著城市,面對即將被兒子媳婦趕出門,試圖摸索出未來安身的解答,就那麼幾十秒間,自己唯一在乎、也唯一在乎自己的那條狗,就那麼離開了。

你哭什麼呢?跟你有什麼關係?

你哭什麼呢?跟你有什麼關係?

原本唯一能冷眼看待事件的黃玲,那麼置身事外毫無干係,硬是被一支與學校副主任在一起的影片,拉進了崩潰的歇斯底里。在這堆滿是破爛的破城裡,呼吸著彼此吐出的煙味廢氣怒氣;盯著彼此破碎的目光與面孔,唯有用更憤怒的姿態與惡言以對——也許那並非刻意要帶著惡意,只因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破事而防衛著,卻從來也沒有善意。因為一起傷害受苦著,還能在其中得到一些快意。

每個時代的日常都差不多,稍微不同,你不用為這些事困惑。所有人過一段時間就都明白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活著是怎麼回事。

每個時代的日常都差不多,稍微不同,你不用為這些事困惑。所有人過一段時間就都明白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活著是怎麼回事。

「生活」與「活著」,到底是無從知曉還是該明白了?「那我該去哪呢?」茫然吸吐著每一口氣,「會有辦法的。」告訴自己,「看看周圍,所有的人都還活著。」四個小時,近距離的拍攝角度逼視著人物,聽著那些日常到與我們平常瞎扯般的對話,像在對自己的生命質問,上演的是你我都曾聽說過、在新聞上那稱為欺侮、霸凌、背叛、不倫或遺棄的悲劇。說是悲劇,因為與我們無關所以總能恣意碎嘴,那百無聊賴、他人充滿刮痕的日常。目光跟情緒都無處可去,卻還總是看不清全景。

想看清全景,出於我們曾以為看見壯闊的景色會是最震撼,卻未曾想過也許唯有見證荒涼,才真正令人淚流不止。荒涼。何謂荒涼?是熱辣沙漠的漫天飛沙,還是冰天雪地的寒冽冶煉場?那些遙遠的極地場景,造訪都還帶著旅行的浪漫隱喻,但還有一種遙遠,目的地是無夢也無解的流離。那流離還是有個目的,或稱不上夢、但勉強可視為寄望的追尋:去看那頭坐定的大象——那脫離現實、與自己毫無關係,卻是四人緊握著得以繼續「日常」的清晰焦點,多麽荒唐滑稽。

我得看看牠為什麼要一直坐在那,這件事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一個問題了。等我貼著牠,看到牠那條斷了的後腿。牠看上去至少有五噸重,能坐穩就很厲害了,我幾乎笑了出來,說實話我很想抱著牠哭一場——〈大象席地而坐〉,《大裂》,胡遷

《大象席地而坐》導演胡波。

我得看看牠為什麼要一直坐在那,這件事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一個問題了。等我貼著牠,看到牠那條斷了的後腿。牠看上去至少有五噸重,能坐穩就很厲害了,我幾乎笑了出來,說實話我很想抱著牠哭一場——〈大象席地而坐〉,《大裂》,胡遷

沒有什麼創世,也無所謂崩解,活著也許簡單而總帶不堪;好像瞥見了、懂了「什麼」,卻兜著、轉著,像那張費盡心思終於買到的火車票,最終卻也不是真正的解答。生命裡的荒涼,胡波寫下的日常,看著承受著,彷彿生活就是電影尾聲那幕夜裡山路奔馳的客運,只見前方一尺的明亮,其餘晦暗不明。但別無選擇,只能繼續向前下去。

這麼殘酷著,傷害著,碰撞著。大象一聲哀鳴,似在令人無法窒息的晦暗裡,開了一個裂縫,似胡波最後一聲氣力,用自己的生命攪動著觀者的生命。想起他在大裂〉裡寫下的這段話,「而在此之前,我一直不停地思考自己為什麼會在此處,並在荒原裡尋找可以通向哪裡的道路,並堅信所有的一切都不只是對當下的失望透頂。」後座力拉扯著,這才發現以為自己「能承受」都是幻影,誠實地令人瞬間潰堤。

All Images Courtesy of 大象席地而坐.

加入 Polysh Facebook 隨時閱讀最新、有趣的藝文與電影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