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graphy/ Yu Chun Chen.
城裡,迂迴曲折的喧鬧巷弄,暗藏著被人群遺忘的傾頹老舊,等待蓄勢待發的新生降臨。城外,愈見清晰的山海輪廓,映照在過於稚嫩或已然老去的面孔,笑容裡透著對生活的簡單滿足,以及些許無奈和無力。這些原被視為「邊陲」、被「鬧區」與「都會區」邊緣化的角落,同樣也曾經或持續地發生著一段段生活故事——故事裡有延續泥地生命的智慧、百年工藝的人文與產業,牽連著我們對土地的聚散情感與鄉愁。
近年在「地方創生」、「地域再造」的熱潮下,越來越多居於大城市的青年投入這些「邊陲」之地,開始正視「鬧區」與「閒置地區」、「城市」與「鄉村」面臨的對比與問題,從各角度思索著地方經濟、產業、教育等困境,並積極提出新世代的解方。這些生硬的詞彙,在口中咀嚼多次,逐漸發現讓它們更顯滋味的從來不是觀光或建設,而是對在地生活與特色的認識、深耕。作為執筆書寫之人,Polysh 今年以長期企劃《城裡.城外》,輕輕托起這些投入「地方」與「地域」的面孔,將他們的故事與生活記錄下來。
城裡與城外的邊陲,依然有許多值得聚焦分享的動人發生。
三峽,原名「三角湧」,因位處河道匯集的樞紐,日治時期船運尤其發達;其三面環山的特質,被視為大台北地區主要的林業地帶,過去也曾有煤礦的大量開採。特殊而多樣的地理環境與豐富資源,讓她成為染布、茶葉、樟腦等常民生活產業的搖籃,是台灣當時相當富庶的小城。後來則因河道淤積、產業沒落造成大量人口外流,儘管繁榮的景況不再,這裡深厚的歷史底蘊與人文傳統,卻持續成就著這座城鎮。從「東方藝術雕刻殿堂」之稱的祖師廟、巴洛克式風格老街,再到打鐵、木雕、藍染、金工等在地工藝職人,知名藝術家李梅樹也是三峽土地孕育的孩子。
三峽老街。
三峽祖師廟。
在「地方創生」一詞被提出討論前,在三峽河畔生長出的甘樂文創,一直都是那個走在地方創生風口浪尖上的一群人,讓這當時尚未完整清晰的概念在這土地上悄悄萌芽。穿梭在此地紅磚瓦房小巷裡,這次我們來到甘樂文創在三峽祖師廟旁的「合習聚落」,與創辦人林峻丞一探這座小鎮的地方經緯,聊聊他「甘之如飴,樂在其中」的故事。
Chapter 1|遁入台北城的三峽青年:你說,為什麼要回三峽?
風塵僕僕趕來赴訪的峻丞,神采奕奕地談著甘樂文創的緣起。身處的「合習聚落」後頭是甘樂團隊的辦公室,往房間內一望,發現眼前清一色都是 25、26 歲的年輕面孔正埋首工作,座席間不時傳來團隊成員與孩子們嬉鬧的聲音。帶著我們認識環境的男孩來自台中,大學時期來甘樂實習後,便決定留在這裡,如今已近六七個年頭。
甘樂文創在 2018 年將原為舊醫院的建築改造為「合習聚落」。
問道是否在這樣的年紀,便對自己的家鄉有著深厚的認同感,峻丞搖頭,「小時候很想要離開這裡,總覺得都市有比較多發展。後來到台北讀書、工作,雖然仍住在三峽,但是白天起床就到台北。我高中讀的是電影電視,讀了半年大學休學之後,毛遂自薦去做節目企劃,藝人助理、宣傳、配音等等工作都做過。」少時的他就如同許多來自小城鎮與鄉間的學子,到光鮮的台北城中念書工作後,便順理成章地想在城市中安頓下來。當時的三峽,仍沒有留住他的理由。
Chapter 2|土地上,「小草」牽起的羈絆
而當年的三峽青年又為何決定返鄉?「那時家族皂廠已經要面臨倒閉,剛好有個契機點幫助家族事業轉型。當時回來是想先短期幫家裡工廠營運一陣子,後來就發現這沒有辦法兼著做,必需全心投入,所以一做就四年。那段時間裡還有電視台監製想找我回去電視圈,但那時家裡事業如日中天,已無法說放下就放下,便繼續留在三峽。然而,返鄉的第一年,我就陸續發現自己對這塊土地有多不理解,同時社區裡也有許多從前未正視過的問題。」
甘樂文創創辦人林峻丞。
峻丞解釋,所謂的問題,像是三峽山區有許多人數較少的小學,孩子們的父母親因為地方近十年產業轉型不易,於是外流至城市尋覓新的工作機會,許多孩子是在爺爺奶奶陪伴下長大的。有些孩子因為父母那「不得不」的缺席,或因貧困、單親等問題,在成長過程裡缺乏陪伴與關愛。面對這個問題的意外發現,則要先談談「絲瓜小隊」的故事。
從「絲瓜小隊」的活動開展,後來成為如今的「小草書屋」。
「家族皂場剛開始轉型時,商品數量不足以撐起一家店。後來找到平溪阿嬤在賣絲瓜布,我們就收購她的絲瓜布在店裡面賣。」因緣際會之下,峻丞又結識有木國小校長,兩人便開始合作。「社區裡有很多孩子家庭環境經濟狀況不好,我就想說帶孩子種絲瓜並開始做家訪——後來卻發現有些家庭環境真的滿糟的。我的個性比較機婆,就決定開始做些什麼。」於是,「絲瓜小隊」成立,他帶著種植絲瓜、賣菜瓜布,讓孩子們能體驗並更加認識這塊土地,同時也能透過過程裡的勞力與努力,讓孩子們獲得、理解「成就感」與「付出」的意義。販售菜瓜布的收入,則用來補貼孩子們的生活零用金或圓夢基金。
「小草書屋」裡的「小草」,放學後便在書屋裡用餐、玩耍、寫作業、參與多元學習的活動。
這「雞婆」的介入,成了後來甘樂文創持續幫助、支持弱勢家庭孩子的雛形輪廓。峻丞稱這些孩子們為「小草」——他們是地方上一群面臨低學習成就與家庭問題的孩子——而在面對這些需要高關懷而又徬徨的年輕生命時,他並沒有掉頭離去。因為峻丞與夥伴們始終相信,小草的外型並不起眼,但生命力堅實而強韌,不容放棄。2014 年「小草書屋」成立,讓這些需要被關懷的「小草」們,在下課後有處能安身並多元學習的空間——算一算,峻丞陪伴這群孩子們至今已逾 10 年。
整修百年古厝而成的「甘樂食堂」。
《甘樂誌》。
「合習聚落」裡的「玩皮小孩皮革工坊」。
甘樂一開始設定的就是未來所做的每件事,都必須與這個社會、這個土地「共好」。
「合習聚落」裡的「以木雕刻工坊」。
甘樂一開始設定的就是未來所做的每件事,都必須與這個社會、這個土地「共好」。
離開茶山房後成立甘樂的峻丞,認為盈利的目的最終是該回饋給社會,於是當時就構思了一個夢想的藍圖:甘樂文創除了是一個展演空間、推動藝文工作外,也是個食堂,透過餐廳跟小農合作,與土地共好;發行《甘樂誌》紀錄,藉由刊物的力量帶給讀者有溫度的地方故事。我們也發現,甘樂近幾年與地方職人合作,為老工藝重新塑造品牌識別與包裝,成果令人驚艷。
「禾乃川」豆製所的豆腐製作器具。
「禾乃川釀酵坊」裡發酵中的味增。
關於設計這件事情我們也一直在思考,設計怎麼跟社區共好?我們發現很多社區的店家不懂得設計與行銷,最後這些老產業都逐漸沒落凋零。換個角度想,這不就是我們熟悉也擅長的事嗎?如果甘樂將資源提供給他們,那也是一個「共好」的過程。
三峽在地工藝介紹。
一路走來,峻丞感性地提到,這個社會企業最可貴資產是「人」——運作甘樂文創、這群如今平均 30 歲不到的年輕人;有的原本生於三峽,在城市中打拼幾年後決定回鄉;有的則來自外縣市,因欣賞甘樂的願景與使命,決定留下為這塊土地打拼,期盼有一日能將這份智慧與成果帶回家鄉。
「在企業發展的過程當中,如果虧損,我們就一起度過那辛苦的過程。如果公司賺錢,我們當然就想辦法跟大家分享。比方說甘樂有『生育補助』、一個月的親子假與健康檢查等等,這幾乎是政府才有的福利。我們希望能竭盡所能營造一個好的工作環境,讓夥伴們不只是在這一起工作,而是共同生活!」
Chapter 4|作為三峽地方的支持系統,故事仍在延續
近年來隨著團隊發展,甘樂文創投身的領域愈來愈多元,從小草書屋的學童陪伴、甘樂食堂與禾乃川豆製所的良食推廣、《三鶯宴》與《看三峽》的老工藝品牌再設計,一直到青草職能學院的教育等等,似乎都是圍繞著如何好好欣賞、利用這片土地的人文與風土內涵,從中重建、活化、再造地方經濟的循環系統。面對每道地方習題,峻丞試圖探究問題背後的價值:技藝與文化的傳承、重塑新產業與人才培育,其實最終都會兜在一起。而當問題鑿得越深時,答題也就越馬虎不得。
甘樂將自身定位為資源整合的平台,致力於建立一個從橫跨文化、教育與產業的支持系統。這三者看似沒有直接的關連,但其實是有其中的脈絡在的。像是,如果我們只在社區做弱勢兒照顧及教育陪伴的工作,孩子們到了青少年面臨就職的問題,如果社區缺乏穩固、有前景的產業,他們也沒有理由留在這裡。地方創生不只有建構產業,我們也需要人與文化去支持。
合習聚落裡的庭院內,「青草職能學苑」的孩子們在做實驗。
甘樂將自身定位為資源整合的平台,致力於建立一個從橫跨文化、教育與產業的支持系統。這三者看似沒有直接的關連,但其實是有其中的脈絡在的。像是,如果我們只在社區做弱勢兒照顧及教育陪伴的工作,孩子們到了青少年面臨就職的問題,如果社區缺乏穩固、有前景的產業,他們也沒有理由留在這裡。地方創生不只有建構產業,我們也需要人與文化去支持。
甘樂 8 年來雖然走得辛苦,流下的汗水卻經由峻丞與團隊的巧手,成為一則則笑中帶淚的故事。「成長成我們理想中的甘樂確實需要點時間,懷著立刻看見成效的期待是會失望的。這也是我們在陪伴孩子的過程中最大的收穫與學習。那我們的陪伴對他們而言有沒有影響?可能有,就是不曉得那顆種子何時會發芽。但你在他心裡種下的東西,一定會帶來改變。」
如今望著個個年輕而熱切的面孔,期盼在光鮮亮麗的大都市中安身立命的同時,一位自城市返鄉的青年,甘願陪伴當年與他同樣徬徨的孩子,將學習中的茫然與挫折,轉化為說故事的畫筆,在塗改無數次的畫紙上,一步步為心中的家鄉輪廓上色——就如同品牌最初的信念「甘之如飴,樂在其中」,甘樂對三峽的影響,或許是喚回那些離開的、抑或未能留住的,地方的未來。期盼這塊土地成為更值得學習、生長與生活的地方,也可以是每個人的原鄉。
所以你說,為什麼要回三峽?
甘樂文創合習聚落
新北市三峽區民權街 84 巷 12-1 號
Opening Hours: 10:00 am-06:30 pm
T: 02-2671-70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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