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院線的《異裂》，是延續 2000 年《驚心動魄》與 2017 年《分裂》的奈沙馬蘭（M. Night Shyamalan）「超級英雄三部曲」。鋼鐵人、索爾、奇異博士甚至水行俠是超級英雄，蝙蝠俠、Watchman 是超級英雄，該辯證的已辯證好幾輪，那怎樣會是奈沙馬蘭的超級英雄？該如何想像，奈沙馬蘭是憑什麼，也能有個超級英雄套裝？
少年得志的《靈異第六感》是否反而誤了這位作者導演？從此人們在驚悚恐怖的預期下進戲院，哄笑或咒罵著出來。何止《降世神通：最後的氣宗》落此下場，《驚心動魄》、《水中的女人》、《陰森林》、《地球過後》……都是如此。
The Sixth Sense, 1999. Image Source: IMDb.
但始終也有群他的影迷，似乎感覺到什麼，怎樣也嚇不走。靜靜準時收看，靜靜收在心裡——這麼粗糙、不均勻、自說自話、亂搞到目中無人的電影，就先別亂推薦他人吧。
對我來說，起初，喜歡奈沙馬蘭是為他電影裡總有個濃霧不散的謎樣，裡頭現實潦草拼湊，人物的心卻為更遠的所在給牽引。整部片這麼恍恍惚惚的。人物很用力，但那些用力卻無法著地、會踩空，他們就一直掛著某種迷惘或錯亂的表情。
The Village, 2004. Image Source: IMDb.
然後我看了《水中的女人》，從此我將每部奈沙馬蘭電影都看成是一則投進虛空的訊息。它們是關於未來的宣言，無論那個未來能否抵達；它們是關於此刻的釐清與具結：「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它們亦關於過去，一個無曾綻放的過去，底下的念想，紮實醞釀著偉大的事情。
《水中的女人》這麼起頭，那是個笨拙的動畫，它說：
很久以前，人類和水底世界是連結的，她們啟發我們，她們預示未來，人類聽著，且聽到的都發生了，但人類沒有好好傾聽。人類想擁有一切的慾望，讓他們開始移向陸地。海裡的魔法和人類分開了。到了這世紀，水底的居民不再嘗試對人類伸出手。人類變得越來越暴力，戰爭一場接一場爆發，因為他們再也收不到任何指引。
現在，水底居民又開始嘗試與我們聯繫了。幾位寶貴的年輕人被派到人類的世界，她們在深夜抵達，她們相信，人類只要看她們一眼就會獲得覺醒（awakening）。她們有些被敵人吃了，剩下的仍繼續嘗試。然而，人類已經忘記如何傾聽了。
Lady in the Water, 2006. Image Source: IMDb.
很久以前，人類和水底世界是連結的，她們啟發我們，她們預示未來，人類聽著，且聽到的都發生了，但人類沒有好好傾聽。人類想擁有一切的慾望，讓他們開始移向陸地。海裡的魔法和人類分開了。到了這世紀，水底的居民不再嘗試對人類伸出手。人類變得越來越暴力，戰爭一場接一場爆發，因為他們再也收不到任何指引。
現在，水底居民又開始嘗試與我們聯繫了。幾位寶貴的年輕人被派到人類的世界，她們在深夜抵達，她們相信，人類只要看她們一眼就會獲得覺醒（awakening）。她們有些被敵人吃了，剩下的仍繼續嘗試。然而，人類已經忘記如何傾聽了。
電影裡有幢大樓，住著各種各樣的人，女妖從游泳池浮出。女妖要給訊息，人們從什麼都不缺的忙碌日常底起身，試著傾聽，努力將身體朝神秘傾去。這時，每個人都變大了。不是變勇敢、變聰明，而是突然獲知「我原來，是為了作為這樣的我、才來活上一遭！」
假裝很奇幻的《水中的女人》成為了明白的寓言。大樓是人類現實，女妖指涉「更外面的世界」。女妖名字是「Story」。故事、虛構。當你相信這種事，你就能超越現實的有限性；當你創造自己的 story，你不只確立你的存在，你且能擴充整個狹隘而單薄的現實。
Lady in the Water, 2006. Image Source: IMDb.
在奈沙馬蘭電影裡，那些「更外面的世界」，許是外星人、外太空、鬼、是宗教與超自然領土、是世界開始之前或結束之後，無論那是什麼，它們總之不是這個現實可以丈量定奪的。
何必關切那個看不到也無法證明的世界？因為我們感覺到自己，並不屬於眼前的現實，這個我，亦無法被這裡所丈量定奪。……所以，如果我接受現實是唯一世界，我所認為的我，就是虛妄的。但如果我接受自己、我是「真的」，那麼，就成立我所隸屬的他方——不需要先找到那裡，才能確立我，而是，只要我確立自己，就有那裡。
人與世界，不再是線性的因果，而是一套雙向、多向的迴路。我們不必到處探尋證據，不必收集線索來確保系統性支持，不必因為現實已預設秩序和邊界，我們就只能適應或頂多是對抗。在奈沙馬蘭電影裡，接受自己的特別，人就確認了那另個世界。只是，你敢接受嗎？……人的無法接受自己，是否因為我們不敢想像有個陌生、全新的世界？
我們對於真實的認知，不過關於各種提示的綜合收受。那麼，來沉入另一齣催眠吧。空無一人的戲院，過大的銀幕，深深的闇黑，又有女妖附耳，她飄渺地說：「嗨，你知道所有的故事/虛構，都是真的嗎？因為入戲故事的你是真的，因為寫出故事的你，是真的。」
Glass, 2019. Image Source: IMDb.
在《驚心動魄》、《分裂》到《異裂》的「東鐵 117 號列車三部曲」裡，有人刀槍不入，有人背負 24 個人格，有人有高強的運算組織力。這些是超能力嗎？這些能力能做到一些事情，但他們的世界可曾希罕這樣的東西？高手在人間，他們卻只是平凡的保全、厭世的殘疾者、被關起來的精神病患。超能力？又怎樣呢？超級英雄？誰需要被他們拯救呢？
我的能力，給過我什麼呢？還是只是讓我更孤單呢？所以，我漫長地否定自己，將自己拗成我所不是的形狀，以為就可以偷偷將自己塞回這世界派發給我的位置。可我終究騙不過自己。我感到巨大的浪費、巨大的空乏。我仍私心為那些怎樣都抹消不掉的「超能力」激動又珍惜，但更多時候，我感覺徒勞與羞恥。
Glass, 2019. Image Source: IMDb.
在這樣的時刻，人所該換上的，不難道正是前面提過的邏輯嗎：別管現實怎樣了，只要接受、確認自己，就會長出非我不可的世界。
三部曲裡，奈沙馬蘭煞有介事地辯證了數回合，但他要說的是這麼單純的事情：漫畫/故事是真的，超級英雄是真的。因為你是真的，你的獨一無二是真的。
你不需要去「值得」某個更好的世界，只要你下定決心，你就在正確的世界。這個世界因你開啟，由你的著魔和深情而轉動，全事物被一落隱形的線所牽曳，你在所有線的輻轃點。……難道有人要取笑這叫做妄想、叫做「活在自己世界」嗎？可所謂的命運，不正是從「活在自己世界」來解？
Glass, 2019. Image Source: IMDb.
奈沙馬蘭的超級英雄，不會讓人湧上 sublime 的神聖感，沒有自我提升的慰藉，也沒有之於文明的使命感，那裡沒有簇湧，也沒有背叛，那裡有的只是，高亢的自我意識。因為堅持愛什麼、相信什麼，而寂寞，因為日子以不可思議的量身訂作，逼得你認清有一幅所謂你這個人的命運輪廓。而這個你無法證明給他人看到的東西，讓你變得沈默，變得疏離。
在奈沙馬蘭電影裡，你不會對任何一個人物投射認同（identity），因為他的獨一無二，不是你的獨一無二。而這正是作者要說的，這些故事都是真的，它們看到了你的孤獨，也預告了你的孤獨；接受了這些故事的你，將如故事所展現的，你正在走進一個你為自己準備好的你的世界。即是你的命運。
Glass, 2019. Image Source: IMDb.
「我在故我在」。第一個「我在」意思是，這樣的我，已是事實，第二個「我在」意思是，這樣的我，有個棲息隸屬之所。……看著電影，我騷動又平靜地想著。
然後，我感覺到自己下定決心。但隨即明白，我其實在一個更大的屬於我的故事裡，在故事開始的地方，我早已下定決心。
All Images via 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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