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陳夏民.
採訪、編整/ Alice Chan.
Film & Photography/ Manchi.
走在不見盡頭的長路,抵達出發時認定的「前方」時,我有些疲憊。於是稍微暫停,佇立原地喘口氣,回頭看,這一路上是什麼樣的事件與發生,造就了現在的我。
而我更想探問:「時間,究竟如何走過我?」這便是我寫下《失物風景》的契機。
「失物」並非只是討論「遺失」,更多的是我企圖重現那些早已過去、無法再回復的物事與關係——這些不算悼念的追想,類似某種工事現場的重建,詩意地想,也是一種失而復得。回望當時的狀態,釐清曾有過的懸而未決,放下某些莫名的執念,並對自己進行精神分析、坦白告解之後,我得到了一個小小的結論:「我已經可以接受,我與他人其實沒有不同了。」
石之森章太郎的《サイボーグ009》開啟我對「自我」的辯證,誠實面對自己不為人所言的殘缺。
石之森章太郎的《サイボーグ009》開啟我對「自我」的辯證,誠實面對自己不為人所言的殘缺。
「平凡」,從前總是難以面對它。
小時候渴望自己能像《假面騎士》作者石之森章太郎筆下的角色一樣,擁有特別的超能力。現在回想,若真的變成「非常人」,似乎勢必會揣懷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缺陷或祕密。
特別喜歡他的人造人系列《サイボーグ009》,很男孩子氣,但同時也很殘酷真實。故事談著 9 個人造人被製造出來,編號 001 到 009,每個人各自擁有不同的超能力;他們反抗邪惡組織,保護人類,卻也同時對抗著自己的夢魘。我最喜愛 004,他在穿越柏林圍牆時遭受機槍與軍隊掃射,支離破碎,而被改造成人造人,身體甚至被埋入足以摧毀世界的重武器。之後,他反覆追問自己到底是人或是機器;平日當他以衣服遮掩,就能悠遊於人類世界,但一脫下衣服,又是另一個樣貌了。
每個人身上都存在著各種不同的樣貌,有些樣貌與祕密有關——被幽微隱藏、只在特定時刻浮出——它也許被沈積在大腦皮質組織內已久,再過一小段時間便成為記憶的化石,它可能如衣櫃裡藏著的一具白骨,驚天動地,也可能不是很大眾或標籤化的,但終歸是自我的一種奇怪、隱晦的,某種渴望的變體。即便面對最親密的人也說不出口,在特定的人、甚至陌生人面前時,反而才有可能無忌地展現。這牽涉到我們想讓眼前的人看到自己哪種樣貌。「別人眼中的我」與「自己眼中的我」,《サイボーグ009》便提供了這類辯證的輪廓。
以「人」來說, 004 是殘缺,以「機械」來說,他也是殘缺,這「非人」也「非機器」的狀態是他的祕密,讓他質疑自己是否值得幸福。那我呢?我的殘缺呢?大概是《玻璃動物園》裡的蘿拉吧!蘿拉有一套玻璃雕刻的動物園,她最喜愛獨角獸,覺得它獨特又脆弱。獨角獸後來被摔毀,頭上的角斷裂;我和蘿拉相同,一直以為自己如獨角獸般特別,但總在經歷幻滅的時刻,才領悟也許我只是眾多馬匹裡的一隻馬。我(其實)沒有角。這是我的祕密,也是我的殘缺。石之森章太郎在作品裡建構的世界觀與 004 的角色設定,和我對自己的某種想像連結在一起,讓我用一種向內的視角,誠實面對、接受自己不為人所言的殘缺。
看著 004,我看的其實是自己。
《李爾王》的眼睛意象,讓回望成為我書寫的核心。
《李爾王》的眼睛意象,讓回望成為我書寫的核心。
這樣的觀看需要一些坦然與勇氣。然而多數時候我們都是《伊底帕斯王》裡的伊底帕斯,當他真正「看見」事實,為事實所震撼,於是拿起胸針挖掉自己的眼睛,寧願不要看見。
在希臘那古老遙遠的時代,人們最在意的就是「知道自己是誰」。承接著這命題的《李爾王》,是莎士比亞作品裡我最熟悉的劇本;即便我更愛《奧賽羅》裡那提及強烈盲目的愛如何導致悲劇的迷人書寫,但帶給我深刻影響的卻是《李爾王》的「眼睛」意象。
故事裡,李爾王或因年老失去反應能力(甚至可能是失智),或因被權力腐朽而失去思辨,讓他與墜入與其他人之間的言語迷宮,看不清周遭的人是誰,最終走向了悲劇。「Know thyself」(識清自己)不僅指涉著誠實對己,更說明了人必須看清自己在這個世界的角色、與這個世界之間的關係之後,才能清晰定位自己。
雖然看見是為了避免誤認,但我們看見之後,又無法真正看清。
別人曾經的讚美、將自己投入某些事物而賦予使命感,也許都是誤認的開端,讓自己深信某種說法與存在,進而想要擁有或達到某些物件、情感與關係。這渴望出現時,我們已經假設它以某種方式存在,存在於自己某一部分,就像在腦中種下一棵種子,伴隨而來的便是執念。當它被剝奪,(就算你根本不曾擁有過卻)也是極為痛苦的。
李爾王的那雙眼睛,提醒我必須放下狂熱的追求,不能陷入「天經地義」的執念,也讓回望成為貫穿我書寫的核心,讓我時時檢討自己,想辦法多看見一些不同的角度。
讀者讀到的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但下面看不見的部分才是紮實支撐故事的結構。海明威的冰山理論與文字風格,讓我找到舒適的腔調。
讀者讀到的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但下面看不見的部分才是紮實支撐故事的結構。海明威的冰山理論與文字風格,讓我找到舒適的腔調。
大學時選修了短篇小說課,從《印地安人的營地》、《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這兩篇作品開始認識海明威。為了更深刻理解他,也因為後來翻譯他的作品,買了《The Essential Hemingway》,裡頭收錄了早期重要的諸多作品,又非常便宜,非常適合學生閱讀。我很喜歡海明威面對外在的假掰形象與作品的對比。身為創作人,他極需「被看見」、「被安慰」、「被關注」,只是討拍的方式是以「硬漢」的形象,而在讀者景仰他的過程裡,他就得到某種安慰。
他是明星時代的產物:記者背景出身、深知如何吸引鎂光燈,對鏡頭、對自己的形象充滿意識。「堅忍」的氣質是大多數人對他的印象,但其作品與形象卻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在作品裡,他談了許多脆弱的狀態、對弱勢的悲憫,那悲憫還不譁眾取寵,像是閱讀一篇社會新聞,其中的敘事充滿細節。
每天固定時間起床、寫作,海明威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把昨天寫的美麗句子刪掉,用平順簡單的文句說故事,這是他記者出身的習慣。作為一個書寫之人,寫久了心裡都知道,寫到哪邊可以抒情、甚至煽情;而他的寫作方式讓我思考,「這種煽情是有必要的嗎?」寫一本書就像築一棟房,地基與結構必須扎實,尤其是重建回憶狀態與場景。創作時捨下華麗文藻並留白,《The Essential Hemingway》讓我找到自己的腔調,有餘裕在建築裡闢出許多房間,裡頭沒有太多浮誇的家具,所見的一切都稍微簡單,但我相信每一個讀者反而能在其中找到安身的角落,甚至貼上自身記憶所打造而成的裝飾品或是家具,雖然讀的是別人的故事,卻也能想起自己與故事之間的幽微關聯,在一篇篇文字中讀回自己。
讓我拾起從前灑落在數位世界角落裡,那些帶有記憶的麵包屑,並順利實踐、收納回憶的,則是《比別人快一步的 Google 工作術》
讓我拾起從前灑落在數位世界角落裡,那些帶有記憶的麵包屑,並順利實踐、收納回憶的,則是《比別人快一步的 Google 工作術》。
若回望是書寫命題的核心,那寫的過程便是一段段自我敘事的情感練習,與回憶之間相連緊密。回憶依附著日常,在其中恣意延伸,也讓人們以為對生活的想像,是脫離不了現實世界的物件、空間——因為它們提供追溯回憶的實體存在。但數位上留存的資訊也與實體物件一樣,是回憶的某種形體,卻往往被忽略,鮮少被視為生活「打理」的對象。
現代人提倡著極簡生活,越來越少的實體物件出現在家裡,但同時也堆疊著越來越多的數位物件;「因為無實體、不占空間,讓它們留在那好像也無所謂。」總是抱著這樣的想法,讓占幾 KB、MB 的照片持續存在在一處不會占據現實生活角落的雲端空間,累積起來的數量更龐大;尤其相較實體物件,面對數位留存的其實更難斷捨離,也難以下手收納。有時我會想著,到底在現實與數位生活裡,哪一邊占自己的人生故事比較多呢?
而在那一片令人茫然、雜亂的網路資訊裡,《比別人快一步的 Google 工作術》劃出一個清晰簡潔的輪廓,令人恍然大悟,原來這些事物也可以很純粹。
許多身為文學背景出身的創作人,總會下意識地排斥工具書,但這本書真的不一樣。在完成《失物風景》的過程裡,我實踐著這本書的方法,依循它的路徑,卻發現這看似不吸引人也不浪漫的實務操作,很奇妙地呼應著對自己的提問:到底我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就像《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只是收納對象從雜物變為數位物件,將它們好好整理,試圖釐清原本覺得虛擬無形的部分。
書寫過程是回顧、安放曾經長久留存的情感或迷惘,而《比別人快一步的 Google 工作術》則讓我拾起從前灑落在數位世界角落裡那些帶有記憶的麵包屑,並順利實踐的指引。
而《抓狂一族》裡,那對世界某種良善的信任與愛,是我對自己的期許。
而《抓狂一族》裡,那對世界某種良善的信任與愛,是我對自己的期許。
浜岡賢次畫了 20、30 年,故事題材都圍繞著以小鐵為首的一群孩子與他們的家庭生活。他專注地描寫那發生在東京近郊、靠近迪士尼樂園的小城鎮裡所發生的日常,而這些孩子活在某個夏季或冬日,永遠不會長大。每次翻開書頁,我彷彿跟在小鐵後面成了他的夥伴,得以用孩子的目光,跟著探索他們生活的小鎮。小時候第一次看,笑到快死掉,如今偶爾翻閱,其實不覺得好笑了,但嘴角還是會微微地笑,那是一種理解、接受,像在看一個老朋友的日記。
對一部搞笑漫畫的期待,往往著重在笑點與劇情,但貫穿《抓狂一族》的不只是喜劇調性,還有人與人之間小小的善意。雖然是搞笑漫畫,浜岡賢次筆下對街景、學校等場景的描繪,筆觸風格非常細膩擬真;而那對當地日常的深刻描寫,讓人深深感受到他對家鄉豐沛的愛意。
因為小鎮靠近迪士尼樂園,但入場費用又那麼貴,孩子們經常談論有一天一定要去迪士尼玩,故事中他們也曾用上各種爆笑方式試圖造訪那搖不可及的應許之地(把老鼠塗成米老鼠)。對我來說,浜岡賢次把這部作品開展成一部孩子們的紙上樂園,讓讀者能跟這些角色一起快樂地生活在故事裡。這種愛很純粹,更重要的是,他對小人物的描寫、提供某種快樂的狀態很令人嚮往。
雖說寫下《失物風景》是為了「服務」我自己(盡可能把記憶作為文本,去思考自己的成長軌跡),但身為創作者,在寫字的過程裡,終究還是帶著某種對愛期待的成分。總希望能夠用文字蓋一間很舒服的房子,讓讀者們能在段落爬移間,找到安身之處與某種關懷,讓他們可以喘一口氣。不期待他們覺得特別好笑或特別好哭,但至少讀完了嘴角微揚、覺得在這一個廣大的世界裡面,有人理解自己,有人正準備承接住自己失落的情緒。
我不會畫漫畫,但我嚮往著能夠像浜岡賢次一樣,用善意的文字重現家的風貌,邀請讀者前來作客,或是在有需要的時候重新翻開書本,讓那些哀傷的靈魂能在我最愛最熟悉的地盤上,獲得深深的擁抱。
書房 014 書單
《サイボーグ009》,石之森章太郎
《李爾王》,William Shakespeare
《The Essential Hemingway》,Ernest Hemingway
《比別人快一步的 Google 工作術》,電腦玩物站長 Esor
《抓狂一族》,浜岡賢次
書房 014 書單
《サイボーグ009》,石之森章太郎
《李爾王》,William Shakespeare
《The Essential Hemingway》,Ernest Hemingway
《比別人快一步的 Google 工作術》,電腦玩物站長 Esor
《抓狂一族》,浜岡賢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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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サイボーグ009》,石之森章太郎
《李爾王》,William Shakespeare
《The Essential Hemingway》,Ernest Hemingway
《比別人快一步的 Google 工作術》,電腦玩物站長 Esor
《抓狂一族》,浜岡賢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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