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魚馬戲團|依循自己的模樣,裁剪最貼合的恐懼:《我們》

《我們》(Us)是《逃出絕命鎮》作者喬登皮爾(Jordan Haworth Peele)的新作,是他再度瞄準社會議題的恐怖電影。故事講述一對夫妻與兩個孩子到海邊度假,妻子因兒時誤闖遊樂園怪怪屋,鏡子裡的自己成為另一個人,這份創傷始終無法痊癒,舊地重遊時恐懼籠罩著她。沒想到童年惡夢重演,這次且是瞄準全家人而來。

黑夜降臨,門前坡道上是四個手牽手的紅衣人,他們正是此個家庭成員一對一的副本。……不,其實誰是副本還不知道。……然後,不只這個家庭有相應的人偶,原來每個家庭、每個人都有。有個平行、曲折而闇黑的地下世界,它們正在逼近,要接管一切,拿下主導權。

喬登皮爾透露他的靈感與致敬是關於 60 年代於 CBS 播出的「The Twilight Zone」影集第一季第 21 集《Mirror Image》,這個短短二十餘分鐘的單元劇有著強大的恐怖感染力。故事開場就是個鏡象場景。那是一處公車站,售票亭與車站標示俱是相反的,時鐘也倒著走。女人詢問售票員車何時才來,售票員不耐煩地抱怨她不該十分鐘就來問一次,女人憤怒又困惑,她說自己明明才第一次詢問。接著,女人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切換在身邊以及 check-in 櫃臺,可她絲毫沒動過行李箱。充滿挫折的她,去了洗手間,和善的清潔人員提及她剛才曾來過,可女人說那根本是她第一次進這洗手間。挫折又茫然的她,抬頭看鏡子,映入眼簾的是洗手間外的等候椅上,正坐著一名和她一模一樣的女人。這時來了個男人,男人安慰她,要將她送上剛進站的公車,車上有名和她一模一樣的女人冷笑地看著她。女主角徹底崩潰,男人不相信她的話,將歇斯底里的她送交警方處理。當車站恢復平靜,有人搶走男人的行李箱,他追了上去,發現那是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

如同這系列影集所有作品,它們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主要是要提出一個點子,但並非要申論任何前因後果,但當觀眾為這些神秘視界(vision)撼動,卻將反身思考為什麼自己恐懼和迷惑(而非單純欣賞奇觀)。

超過兩小時的《我們》所做的事並沒有比二十分鐘的短片多太多,仍沒能成功將一個點子上綱成完整深刻的社會寓言,但我們倒是可以拼湊著各路線索,填入當代生活的各種脈絡,去找尋這份恐怖的源頭。

《Mirror Image》中提及一個詞「Doppelgänger」,有「分身」之意,指「某一生者在二地同時出現,由第三者目睹另一個自己的現象。該存在與本人長得一模一樣。」為什麼當人看到分身,那個恐懼會如此深刻?

《Mirror Image》中,驚魂甫定的女人對男人說,她感覺到那些 Doppelgänger 要生存下去的唯一方式,將會是消滅、取代她這個本尊(survive in this world only by eliminating and replacing her),男人為難地回答,這種說法未免太 metaphysical 了,應該只是有人惡作劇吧。

「Metaphysical」有抽象、形而上之意,但從非常字面來感覺,那是種「在(物理)身體之外卻籠罩之」的意象,搭配女人的說法,或可將意象擴充為:人誤走進一幢鏡象世界,除了有個瞄準地欲取而代之的分身,那裡的一切且是對他不友善的,乍看熟悉的景物,卻其實要吞噬他,以晉身地作為唯一、正當、正式的存在。

影集中的女人用「counter part」(對倒存在)來指該個分身,而這個「counter-」的意象其實可更精確地用以勾勒喬登皮爾的《我們》。在《我們》最開頭字卡講述了美國有著如何廣袤而用途與意義不明的地下通道,指涉了在尋常的當代生活彼邊,亦有一幢自成一格的世界在運轉。類似「counter clock」的逆時鐘意象,counter 的世界其實與正常世界相同,一旦它不願意再屈居 counter,或將滲透地取消彼邊。

可重要的並非在於是否真有個 counter 世界,就像《我們》並不真是捏造有個鬼魅的鏡象宇宙的恐怖片,重要的在於,我們確實感覺到關於分身的存在與其所可以發揮的可能性。

當文明走到這一步,無論時間和空間都已變得散落而不連續:歷史與記憶的分歧和不可解,互不相容的段落取代了單線敘事,而為了滿足各種面向與意念,非地方(non-place)的場所取代了任歲月史詩攀爬的單一土壤,每個時刻、每個地點的「我」似乎都是個獨立的存在——那麼,當「我」離開此一時空,整個「我」真的就切換進新一時空了嗎,還是那個影子被留了下來,長成獨立的存在?然後它將潛入「我」所在的時空,瞄準地取代這個真正的我?

隨科技進展,綿密、流動、籠罩性的攝錄鏡頭和網路,進一步以圖像和「帳號」徹底將某個唯一的我,稀釋、複製、傳播,一個又一個 Doppelgänger 在世界上到處流竄,剛開始我們擔心別人將之與真實的自己混淆,到後來連我們自己都無法分辨哪一個才比另一個更真實。

那句蝙蝠俠金句「It’s not who I am underneath, but it’s what I do that defines me.(所謂的我,非關我「到底」是怎樣的,而是我的作為界定了我)」,此刻聽來,不難道變得很驚悚嗎?

那個某個、某一個真正的我,是在什麼時候被拆散了分落各地?又是在什麼時候,影子、眼神、起心動念,等閃爍或斷裂的我的小部分,各自長出了整幢血肉,長成一個臉容相同,卻更專注,以致於更紮實地像個「完整的人」的我的 Doppelgänger,由此取代迷惘恐慌、無法凝聚的碎裂的我?

在《我們》,女主角看到自己的分身一家人,脫口而出的是「what are you?」,你們到底、是什麼東西呢?在《Mirror Image》,因為掉入鏡像世界,問題變成是「where are you?」,你究竟在這邊,還是那邊呢?而在影集《闇》(Dark)有個很棒的概念,它說,會否所有「where」的問題,其實是「when」呢?當我們解離消失,或者不是去了哪裡,而是消融在另一時點。

難道你還在問「who am I」嗎?

All Images via 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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