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臺北文學.閱影展」與將於六月中院線上映的柏林影展最佳貢獻銀熊獎電影《文字慾》(Dovlatov),講述了俄國作家多甫拉托夫(Sergey Dovlatov),特別的是,電影並非用傳記方式來呈現,它是 1971 年在列寧格勒的某個六天。
電影裡的這個六天,作為「沒有被國家正面承認,因此不算真的存在」的作家,多甫拉托夫鬱悶極了。這一周,如同他多數過去與這天之後的很長一段日子,他進出文人聚會、聊《蘿莉塔》、聊海明威、喝酒聊天、對文學和時局大發議論,與報社出版社的爭執和抱怨,他為船廠報紙寫稿,被要求撰寫關於設定了普希金、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角色的臨時演員文豪如何歌頌蘇維埃革命的報導,多甫拉托夫極力抗拒但無效,他且同時和分居中的妻子鬧著離婚,文學品味的不同是感情生變的主要原因之一……。
多甫拉托夫將會被認為是俄國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但他不會知道。碰壁多年之後,他離開到紐約,書終於出版,並在祖國大賣,影響深遠,但他已來不及看到。
電影初衷或要講述時代與意識形態如何箝制了一個人自由地思想與創作,且以一位後來被同胞擁戴的作家當年竟怎樣也不被允許出版來彰顯某種諷刺。但除了這角度,《文字慾》亦適合另一種讀法。
如果這不是那個時代的俄國呢,如果他終究即使到了美國也找不到出版社願意為他出書呢,如果他出書了卻沒有任何迴響呢,一個宣稱「生來就是為了寫作」的人,他的人生底蘊就會有所不同嗎?
難道,「生錯時代」不其實是個太容易被認同的處境嗎?但真的有一個對創作友善的時代嗎?封閉苛刻的年代、膚淺平庸的年代,真的有哪一個比另一個更難嗎?
《文字慾》找來了《依達的選擇》、《沒有煙硝的愛情》奧斯卡最佳攝影提名攝影師 Łukasz Żal,呈現了一個深邃又謎樣的世界,明明是寫實的日常,卻有永不散去的霧氣,霧從屋外淹進每一個房間,那些固執的長鏡頭且追著作者徒勞的穿梭。如此壓抑又憂鬱,展現一個創作者的寫實是如何虛無飄忽。至此,那是何時、哪裡、那是誰,真還有那麼特定嗎?
對什麼的愛,沒有出口;嚴肅對待的使命感,是無人聽聞的妄想;渴望要做什麼,重重拿起,卻無從著力,哪裡都沒有要讓你放下。……是否其實從這角度,更逼近多甫拉托夫整個一生所感受到的呢?
我想到土耳其電影,努瑞貝其錫蘭的《野梨樹》,電影裡漫長的日子,男孩四處尋求著關於成為作家的可能。一個閉鎖內向、看不到藝術的光的家鄉小鎮,一些敷衍打發他的寫作前輩,一些似乎親密深刻,卻遙遠地終究只能在夢中相會的文學最前線的火焰……。
如果《野梨樹》原本是更要講述青春與偏鄉的迷惘抑鬱,則或許我們可以說,當對於創作的急切與愛,沒有被命運送上那個正軌,該「成為作家之前……」的處境,就成為了一個人永恆鎖在青春小鎮底的意象吧。那種,直到老去,都仍是純真青澀的詩,的景觀。
《野梨樹》。Image Source: IMDb.
同樣的誤讀感觸亦可降臨給《夏》、《巴黎電幻世代》和《醉鄉民謠》,渲染的音樂席捲了凝視大銀幕的我們,可這份心動,卻成為了我們與電影主人翁之間的秘密,因為他們所在的世界,是空曠到像沙漠一樣,空空的,聽不見這些藝術家聲嘶力竭要連上更大的什麼。他們在小小密室、在自己人之間燃燒著,可之於世界,那些隱微的騷動,無法被保證將撼動什麼。
多數講藝術家的作品總感興趣於那個「史前史」,我們依據後來發生的事,去取笑當時他人的缺乏品味和遠見,感嘆那個艱難的時空,為這些後來的大明星再添幾筆傳奇。然而,我更著迷於想像它們差一點或永遠不會,成為「史前史」——當終究沒有成功,就不會進駐歷史,就不會有所謂歷史之前的歷史;也就是,在歲月長河底,這劇烈牽動的一切,因為無法註記、不被知曉,是以從來都沒有存在過。而這事實上,才是當年不知道自己終究能否成功的創作者,真正在承受的。
All Images Courtesy of 佳映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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