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撰文/ Alice Chan、孫宗瀚.
攝影/ Manchi.
電影劇照/ 岸上影像有限公司.
一顆又一顆,她吃著水餃,冒著熱氣又燙口。
作為演員的吳妮娜,在現實生活中吃著,在拍片現場吃著,在鏡頭前演出當下吃著,在拼湊的回憶裡也吃著。從細微到巨響的滾水聲,碾碎了她真實生活、電影世界與記憶迴路的邊界,吳妮娜輕易地走進迷宮般的交織,走進那令人近乎暈眩的循環,一口口嚼著包覆著「什麼」的水餃,卻也如那水餃般,在熱燙的滾水中載浮載沉。有的秘密吞下了,有的嚥不下吐了出來,有的等不到熟透便破掉了,污了一鍋水的清澈。
她無法全身而退。
電影《灼人秘密》劇照
寫下這樣的境遇、妮娜這樣的角色,這部由吳可熙自編自演的《灼人秘密》,乍看之下她的筆是尖銳甚至帶點殘忍的。被外界視為趙德胤「繆思」的她,在飾演楊雅喆《血觀音》的「棠寧」之前(回顧《血觀音》楊雅喆專訪),因為《再見瓦城》裡的「蓮青」一角(回顧《再見瓦城》趙德胤專訪),常被誤認為緬甸演員。對觀眾而言,「吳可熙」一直是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七月炙熱潮濕的台北午後,吳可熙聊著這部讓她與趙德胤成功進軍坎城影展的新作。聽她一路闡述自身從表演的啟蒙、迷戀再到幻滅,電影裡的「秘密」不再只是劇情敘事,被賦予了真實的血肉。筆尖劃過血肉,泊泊流出內裡,揭開尚未完全結痂的創傷破口,《灼人秘密》是吳可熙用吳妮娜的身影,對自己也對他人,進行一次「痛苦發生之後」的書寫練習。
載浮載沉的演藝夢
痛苦發生之前,一如所有抱著星夢、視舞台為最終歸屬的孩子,吳可熙小小年紀便揣著對演出的夢想,奮力奔向著這「人生唯一」的方向。國中開始自己報名參加選秀節目,高中參加街舞社學跳舞,就讀政大時則以發片為前提受訓學唱歌,最後卻全都無疾而終。低落了半年、休學一年,在網路上無意間發現劇團在招生表演學員,讓當時完全不懂戲劇的她轉向了演員之路。這一接觸,便上癮了。
從此吳可熙開始觀看、閱讀大量舞台劇,「每個禮拜我都會在紅色小箱子裡拿《破報》,破報後面有各式各樣活動跟小劇場徵選的訊息,我幾乎每個都投履歷、都去試,一直在尋找自己最喜歡的是什麼。記得我還去兩廳院試過日本能劇演員,那一整天就像蔡明亮導演的電影一樣,長鏡頭(笑)。」在小劇場與實驗劇團打滾了三、四年,發現大家都是靠熱情在撐,邊做著正職工作邊籌措演出經費;吳可熙渴望朝著一個更進步、更專業的方向前進,毅然決然離開了劇場,走進看似更多機會的影視圈,開啟臨演人生。
瘋狂試鏡、積極爭取演出,也上綜藝節目通告,吳可熙的演藝之路稱不上大起大落。直到 12 年前,一次廣告拍攝被導演欺負的經歷,在鏡頭前被男主角拿著一疊鈔票甩過一下又一下的耳光,「我不敢落淚,因為導演沒有喊『卡』。」導演嘲諷她,要她邊被打邊「笑得很爽」。對於自己一路努力想站上的舞台,她幻滅了。
回顧著這段過往,吳可熙用快速堅定的語調說著,讓前面的追夢經歷如同故事鋪陳,是迎來劇情高潮前若有似無的醞釀。當時的她深陷在驚嚇與恐懼,並未意識到這個轉折的後座力,只打算改往短片的演出嘗試——而其中一部短片合作的導演,就是改變她一生的趙德胤。
Epiphany,開啟一個演員的養成
趙德胤,與其稱他為吳可熙的「伯樂」,將他視為開啟她表演「Epiphany」的關鍵可能更為合適。「Epiphany」,這源自古希臘文「ἐπιφάνεια」的英語詞彙,中文意思為「頓悟」;相較其他演員,吳可熙的頓悟來得遲卻深刻。跟趙德胤首次合作演出短片,她回想那些非常劇場式的初級表演,最初讓趙德胤不甚滿意。
「他建議我不要再去上任何表演課,要我好好體驗生活,理解『生活』到底是什麼,並介紹很多電影給我看。他所分享的『表演』,講述用的字詞與方式,是我上那麼多表演課以來,前所未見未聞的。一方面既不甘心他那樣評論我當時的表演,我也很好奇,想去理解、認識他口中的那種『表演』到底是什麼。回頭來看,這個建議其實是條未知路,但我問自己『做不到嗎?』我覺得我做得到。我退出了原本熟悉的環境,朝著他建議的方向嘗試。」
於是,吳可熙在服飾店工作了一年,完全不再碰表演,每天上班、折衣服、對客人喊打折話術;半年之後心慢慢靜下來,開始對「生活」有了初步理解。「街頭上、路邊上所有辛苦的人到底為了什麼而苦?他們的感覺是什麼?每個星期三來收垃圾的伯伯家裡有幾個小孩,對面韓貨服飾店的女生為什麼選在這裡開一間一坪的小店,」她說著,「或是,跟來買衣服的客人聊天,在跟他們糾結著『390 能不能 350?』 這種對話裡,逐漸發現大眾的真實生活與辛苦樣貌。」
理解了市井氣息的生活,理解平凡人們如何將情感含蓄地折疊進日常,理解不為舞台、只為生存而存在的悲喜無常,吳可熙也嘗試更深度理解電影與表演。當時她雖然篤定地走向演員之路好一段時間,卻對藝術類型的電影一知半解。
一天,她去了趙德胤的工作室,看他放的幾部電影:侯孝賢的《悲情城市》、賈樟柯的《三峽好人》,再到紀錄畫家劉曉東的紀錄片《東》。「看著看著,就在一刻突然領悟了,發現自己看『懂』電影了,一直哭。從此海闊天空,理解電影是怎麼回事了。」
書寫自己的「極度疼痛」
拍完《血觀音》,演出大受矚目,吳可熙卻意外地進入長達半年之久的失業狀態。因為時尚雜誌的邀稿,她轉而寫起了專欄。「要進入寫作狀態真的很痛苦,常常生不出來、拖到最後一秒才交稿,交完稿後又發現還需要找三四張照片作配圖(笑)。但在寫的過程裡,也發現了文字創作的樂趣;尤其沒有故事分享的時候,就會回想自己以前發生過的事,從自己的真實經驗裡去挖,再把它改成像是最近的體悟。」
逐漸意識到自己的文字裡有「創作」與「虛構」的成份在,「我繼續往深處挖,開始明白自己的生命經驗裡比較偏向黑暗的面向,不是那麼勵志或心靈成長。」吳可熙回顧著,「比起1000多字的生活專欄,我好像更適合寫長篇,尤其對細節的描寫,像是用鏡頭畫面寫故事。」專欄文章已滿足不了她,於是她停下邀稿,專注在自己的故事書寫。「從以前的筆記開始整理。2016 年底,我花了四、五個月的時間寫了很多場次,故事從一個努力成為優秀演員的臨時演員角色出發。劇本寫完之後就擺在那,我自己也不確定那個故事到底是什麼。」
沒有接戲的時日,她不停思索著自己身為一個女性、一個演員的身份,亞洲電影對性別的限制與道德枷鎖,攪和著工作停擺的焦慮,自己與演員最高殿堂(如果真有那麼一個殿堂)的距離……不同的議題、思緒盤旋在她腦海裡,卻似乎找不到一處彼此連結的線索,直到 #MeToo 事件爆發。
在網路上蒐集著 #MeToo 的資訊,反覆觀看相關紀錄片,12 年前的巴掌讓吳可熙的臉頰再度熱辣了起來。「我想著那些演員跟 Harvey Weinstein 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們之中有些人覺得這些事不對,表達自己依然很憤怒;有的演員則接受了那樣的邀約,卻沒有如預期得到演出機會,覺得很後悔。各式各樣的的經驗裡,那些故事、憤怒、後悔,讓我想起當時被欺負的經歷,才理解到自己有輕微的創傷症候群。」
「回想起來,我那幾個星期呈現一種『受驚』狀態,很害怕,做惡夢,常常莫名其妙哭起來。在家裡做事做到一半,又會進入那次的拍片現場,被導演一直用錢打巴掌,或是浮現 casting 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忽大忽小的聲音跟影像,像是我自己一直在重組那些畫面,想要釐清當時到底發生什麼事情,腦袋卻又被開啟某種自我保護機制,一直出現、反覆地想,卻重組不了。我當時責怪自己就是個白癡,如果不問那個問題,可能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這場戲有五個層次:「神智不清」、「絕望」、「心碎」、「覺醒」、「放手找到自我」。
這場戲有五個層次:「神智不清」、「絕望」、「心碎」、「覺醒」、「放手找到自我」。
《灼人秘密》裡的戲中戲,導演要求妮娜到達的五個表演層次,竟也像是吳可熙從被欺負到劇本編寫的心路歷程。創傷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於是成了牽起千頭萬緒的那條線,「這個症狀就是,你當時所看到、聽到、聞到、吃到、碰觸到的東西,接下來都可能不停地出現,在自己的周遭、困擾著自己,無處不在。我重新改寫了原本臨時演員的故事,把 #MeToo 跟創傷症候群加進去,兩個星期內用一種很瘋狂的狀態——每天從晚上十點寫到早上八點,一口氣把它寫完。痛苦發生之後,我一直陷在那個循環,而那些創傷比我更嚴重的人,她們被困在這樣的困境裡,是要經歷持續幾年甚至十幾年的來回,才會讓她們在多年後輕生?只需要那麼一次經歷,便足以摧毀一個人。」
電影《灼人秘密》劇照
在腦海中回憶重建幾次,在紙上改寫幾次,在鏡頭前演出詮釋幾次……吳可熙那反覆累加這段經歷的計次裡,其中深具儀式性的排練與推敲,巧妙地令人想起蘇菲卡爾的《極度疼痛》。蘇菲卡爾用 36 遍的心碎重述,挖出一段逝去的愛情屍骨,任其暴露,再用自己的方式埋葬。吳可熙的痛非彼痛,卻也一次次扒開模糊血肉的破口,晾曬在劇本紙張與電影銀幕,要觀眾走一回那漫漶困境,這是吳可熙的「極度疼痛」。
虛實與拼湊的敘事,吳可熙與電影的「反身性」
「《灼人秘密》對趙德胤來說,要挑戰的就是他比較不熟悉的商業片;而我後來拍了《血觀音》,也跟台灣其他導演有短片的合作,所以這次就像是我們各自練習了一些原本不熟悉的東西,在其中學習成長,再把這些成長運用到這部作品。這是一個合作多年來,把對電影沒有目的性的、純粹的好奇與熱愛,集結在一起。」
電影《灼人秘密》劇照
故事中藏有故事,秘密裡包覆著秘密,景框內鑲嵌著另一景框,在敘事的精巧設計上,是《灼人秘密》最引人入迷之處。妮娜遊走在現實生活、電影世界與記憶迴路裡,趙德胤以色調隱晦暗示著痛苦發生之後,那無盡循環裡三層世界的界線;稍不注意,便錯失了拆解傷痛(或說真相)的線索。
.寫劇本以及表演是截然不同的創作領域。這兩者間於你相似與相異之處是?
兩者都是萃取自某種個人私密經驗和內在感受轉化出來的文字/表演。但劇本寫作需要高度的自律,並且獨立完成,是奇妙的腦內運動;而表演則是群體工作,需要許多身體外在和內在情緒的使用。
.最喜歡的 10 部電影?
依達的抉擇 IdaI帕威帕利科斯基 Pawel Pawlikowski (2013)
大快人心 Funny GamesI麥克漢內克 Michael Haneke (1997)
4月3週又2天 4 Month, 3 Weeks and 2 DaysI克里斯汀穆基 Cristian Mungiu (2007)
秋光奏鳴曲 Autumn SonataI柏格曼 Ingmar Bergman (1978)
發現心節奏 Fish TankI安德莉雅阿諾德 Andrea Arnold (2009)
一一 Yi YiI楊德昌 Edward Yang (2000)
悲情城市 A City of SadnessI侯孝賢 Hou Hsiao-Hsien (1989)
母牛 Poor CowI肯洛區 Ken Loach (1967)
薄荷糖 Peppermint CandyI李滄東 Lee Chang-dong (1999)
輕蔑 ContemptI高達 Jean-Luc Godard (1963)
.形容自己的 10 個詞?
非常努力的。害羞慢熱的。想法上天馬行空的。對表演充滿熱情的。本性善良的。有創意的。獨特的。勇敢的。敏感脆弱的。有堅強意志力的。
拉大格局綜觀來看,這不僅僅是吳可熙將「演員」投射在劇本,同時也是《灼人秘密》在電影上的自身投射。在兩場一鏡到底、吃水餃與飯店迴廊上奔跑哭喊的戲中戲,多種層次的情感與「電影拍攝現場」呈現,展現出了所謂的「反身性」(Reflexivity)。
.寫劇本以及表演是截然不同的創作領域。這兩者間於你相似與相異之處是?
兩者都是萃取自某種個人私密經驗和內在感受轉化出來的文字/表演。但劇本寫作需要高度的自律,並且獨立完成,是奇妙的腦內運動;而表演則是群體工作,需要許多身體外在和內在情緒的使用。
.最喜歡的 10 部電影?
依達的抉擇 IdaI帕威帕利科斯基 Pawel Pawlikowski (2013)
大快人心 Funny GamesI麥克漢內克 Michael Haneke (1997)
4月3週又2天 4 Month, 3 Weeks and 2 DaysI克里斯汀穆基 Cristian Mungiu (2007)
秋光奏鳴曲 Autumn SonataI柏格曼 Ingmar Bergman (1978)
發現心節奏 Fish TankI安德莉雅阿諾德 Andrea Arnold (2009)
一一 Yi YiI楊德昌 Edward Yang (2000)
悲情城市 A City of SadnessI侯孝賢 Hou Hsiao-Hsien (1989)
母牛 Poor CowI肯洛區 Ken Loach (1967)
薄荷糖 Peppermint CandyI李滄東 Lee Chang-dong (1999)
輕蔑 ContemptI高達 Jean-Luc Godard (1963)
.形容自己的 10 個詞?
非常努力的。害羞慢熱的。想法上天馬行空的。對表演充滿熱情的。本性善良的。有創意的。獨特的。勇敢的。敏感脆弱的。有堅強意志力的。
走過傷痛之後,還有什麼秘密?
在觀眾雙眼的注視下,吳可熙這私密的創傷治癒與否、超脫困境與否都是個問號,畢竟那樣的屈辱經歷並非蘇菲卡爾的情愛心碎,不是每個人都曾有過。但在一次次來回、將疼痛以敘事反覆排練,也許能渡得了故事中「3 號」這樣的心魔。
「只有用心靈,一個人才能看得清楚。真正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小王子》,Antoine de Saint-Exupéry
「只有用心靈,一個人才能看得清楚。真正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小王子》,Antoine de Saint-Exupéry
而儘管《灼人秘密》裡盡是幽微角落的暗面,她還是放了一個單純卻睿智的身影在其中:《小王子》裡的小狐狸。「經歷了這些,我回想到在劇團演《小王子》的時期,我演的是狐狸,狐狸最重要的訊息是:『真正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她想著當時還很單純的自己,當初是為了什麼而離開那裡,「而現在的我,在一個相較複雜的環境,我還是那隻狐狸嗎?我確定自己還是,只是這個大環境讓我覺得很多事情被複雜化了。」自問自答著,秘密地安置小狐狸在電影裡,提醒自己。
藉著妮娜的身影,吳可熙向觀眾做了一個類自我剖析的獨白。那書寫之筆的鋒利處,對準的是她自己;驚悚故事包覆的劇烈力道——唯有這樣的力道,才能顛覆當時自己的無力。從超級獨立的藝術電影走到今天的位置,《灼人秘密》讓她找到商業與藝術間的平衡,站上了她從小嚮往的舞台。現在的「吳可熙」只是個起點,無庸置疑地,未來一定會有更多令人難忘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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