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年後,再看《在黑暗中漫舞》,依然淚流滿面,但我不急著拭去淚水,亦警覺不要跳到某個似乎明確、斷然的情緒,不要像多年來面對拉斯馮提爾電影那樣。
我曾非常憎惡這位作者,生氣他那些由上而下的視角,看著受苦的人,用眼神再次、加倍地凌虐,讓他們看起來更弱,弱到變得可鄙,某種他們為該自己負責的可鄙。這位作者並不是仇視弱者,而是更糟的,他仇視人共通且必然的總有某個軟弱、懦弱一面。

多少電影,拉斯馮提爾在電影裡布置陷阱,這些陷阱催生或召喚人的惡,而無論惡從哪裡來、怎麼來,像是我們既看到了人可以惡到如此地步,則人的那些微笑、溫暖、善意,正是一概虛假。
我曾那麼生氣。是的,你當然可以憎恨人類,但你不能布置一個情境,讓人們做出壞事,壞得那麼徹底,以為由此真可以成立一般性情境,去證明一齣你自以為的真理。……脆弱怎麼會是邪惡?真正邪惡的是,利用他人的脆弱,去虐待狂般地折磨出一張令自己感覺良好的極端景觀,以為是美,以為是真理。

直到 2018 年《傑克蓋的房子》(回顧《傑克蓋的房子》文章),我感覺,關於拉斯馮提爾,或許該是另一種討論方式。
那整部電影,像場漫長的尋死,男主角病態地屠殺,但那後頭是一個慢慢越來越清晰的邏輯,即是「要做到什麼地步,才可以讓/換我死」。那個囂張又冒犯到竟還有點喜感的旅程,透露著關於信仰、關於罪與罰、關於孤獨與寂寞、關於天才的自覺其必然伴隨的自暴自棄…..。
《傑克蓋的房子》,2018. Image Source: IMDb.

看著電影,我想,也許所有電影從來就只是拉斯馮提爾自己一個人的小宇宙:從就沒有虐待狂,只有自虐狂,只是被虐狂。從沒有俯瞰與擺弄他人的受苦,只有耽溺於自己的受苦;只有從自己的深淵,想像更高處有雙無所謂同情或取笑的眼睛。想像有人真的在乎自己,就算那個誰許願要自己更悲慘或更邪惡,都好。
曾經我最恨的就是拉斯馮提爾的《厄夜變奏曲》,而《在黑暗中漫舞》不其實正是《厄》的前身、任何拉斯馮提爾小宇宙的原型?小小的村落,一群溫暖和善的人們,可總有一個人比其他人更純真、更善良,而事實上正是這個人注定了整個小村的詛咒。像是她的好,就用來反襯他人的不夠好,像是她的溫順,在這個艱難的人世裡多麼幾乎是虛偽或自我欺騙的可悲。然後,地獄之火燒起,即是那些「無法那麼好」的村民,他們聯手把這個人燒成灰燼。就像每一次拉斯馮提爾對他的人物的終極暴力。


然而這次我看懂了,拉斯馮提爾既是那些連善惡都稱不上的平庸的村民,拉斯馮提爾當然也只不過認為自己就是莎瑪。這位作者對這名主人翁那種純淨到近乎透明的純真的描繪,與其說是自戀和妄想,不如說是一種無所適從的錯亂,一種屬於天才的錯亂:「一種唯我能看到和看懂、唯我創造得出的事態,怎麼可能不正是我?」
我就是我的人物的最聖潔底蘊,我就是我的人物的最邪惡底蘊,如此,則我是誰?哪一個才是更真實的我?不如讓這些人物彼此交纏廝殺,誰贏了,我就知道怎樣更接近是我?……拉斯馮提爾的電影是否終究關於創作的問題、天才的問題、孤獨的問題,關於由此衍生的精神失常與崩潰?


《在黑暗中漫舞》最末的行刑戲,已全盲的莎瑪近乎痙攣地掙脫頭套,慌了的獄警急著請示上級,看不到的犯人,是否可以破例不要戴頭套。……到底什麼是黑暗?在全黑的世界裡,是否仍有色彩、有音樂、有舞蹈與節拍,如此則生命就仍然是一條延展開來的長路?
那場令行刑現場所有人、當然也以及電影院裡的觀眾,驚心又痛心的崩潰戲,是如此令人不忍到幾乎是不堪,當年的我,一定生氣拉斯馮提爾硬要我們看這場戲,要我們看他完整凌虐莎瑪,由此彰顯人類的可悲吧?

但這次,我看著這場戲,一直一直流淚,卻像是害怕驚動了什麼地無法有一點動作。我終於明白那其實就是生存的深淵。創作者通過他造出的人,去具像化他的受苦,而在這裡加諸的每個再多一點的東西,都是對死神、對命運的挑釁——這麼悲哀、這麼苦、完全徒勞,但我還沒死。
「我總在倒數第二首歌時離去,就可以假裝電影永不結束。」莎瑪說。每一回最痛的受苦,正是我們的活著的倒數第二首歌吧?
Dancer in the Dark Images Courtesy of 光年映畫.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Image Source: 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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