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情研究所是這樣的一個密閉空間;這裡望眼即黑,腳踏無聲,但它保有一扇電影的窗,用來窺探這個世界的色(外貌)與情(記憶)。然後寫下、記錄下它的完整可能。例如殘酷,例如慾望,例如脆弱,例如幸福,例如懸念,例如生,例如死,例如愛,例如愛愛,例如愛愛愛愛。例如那讓人沈溺於好奇卻又無法看見的色情。
錫南是個無所事事的青年,甫從城市大學畢業的他回到了小鎮故鄉,寄生於年邁的父母,一家四人挨擠於一間公寓,生活緊密卻情感疏離。他籌備著小說出版的資金而四處碰壁,父親的債務問題也讓家庭陷入了困難,但世俗的金錢煩惱沒有讓他去尋找一個解決的方法,反而讓他冷眼看待世人汲汲營營的百態。因為缺乏生活歷練,使他無法同理於旁人的現實難處,而讓每個對話都導向衝突與挫折,不斷地製造人際的鴻溝,將自我陷入於孤立的處境。
《野梨樹》(The Wild Pear Tree)
這是多次獲得坎城影展獎項的土耳其導演努瑞貝琪.錫蘭(Nuri Bilge Ceylan) ,在其第八部劇情長片《野梨樹》所描述的故事。向來關注個體疏離處境的錫蘭,在這部作品回到他擅長於敘事的日常空間,以一個家庭的生活結構,拼湊出一個迷惘青年的內在意識。
土耳其導演努瑞貝琪.錫蘭(Nuri Bilge Ceylan)
本片延續他自《遠方》(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及最佳男主角獎)、《三隻猴子》(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以物景來調度懸念與寓意的手法,也承接《冬日甦醒》(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大量對白的敘事方式,以深化每個人物的背景,及其代表某個社會階層的價值立場與精神質感,讓每個視覺表象之後,都有著更為宏觀的文學視野。
遠方與疏離
錫蘭作品裡的主角多為生活優裕的知識份子,那自負與善辯的姿態,幾乎阻斷了與他人的對話與關懷。而《野梨樹》中帶有錫蘭自傳色彩的主角錫南(「Sinan」的發音與導演姓氏錫蘭「Ceylan」相似 ),卻恰與上述的主角相反(更像是《遠方》中那主角遠親青年的延伸)。他在經濟上的相對弱勢,讓這個「生活的麻煩人物」,得以用批判的角度質疑社會菁英在物質價值中實現自我的矛盾。正因這層不諳人事的刻薄,讓他成了被眾人關起對話的對象,無法在現實環境中找到另一個敞開心胸的共鳴。而他不願對話的父親,反而是唯一對他的「本真」投以關注的人,兩人卻因為錫南的猜忌與鄙視而漸行漸遠,無法挽回地走向分離。
《野梨樹》(The Wild Pear Tree)
這樣疏離的處境,似是錫蘭筆下人物無可迴避的命運,他們絕緣於人情溫度,漫無目的地觀看眾生百相,卻無法與任何一個對等的生命產生聯繫。疏離造就的距離,也是錫蘭檢視個人與整體社會的切入點。《遠方》中人物的異質落差,除了代表土耳其城鄉階級的巨大鴻溝,兩個採集錫蘭不同生命階段的角色背景設定,也可以看作是作者過往與現代自我的相遇:尚未落定於生活而浮躁傲氣的遠親,與適應生活規則而僵化世故的攝影師,兩人間的隔閡,亦是一個社會化的成人以及自我本真的拉扯。
《野梨樹》(The Wild Pear Tree)
這內外不一的矛盾延伸到《野梨樹》中的父子關係,透過母親的描述,觀眾可拼湊出父親年輕時的「浪漫」與此刻的錫南是如此相似:兩人皆有一個年輕的理想夢土,並為它付出旁人不解的徒勞。父親鑿著永遠的枯井,錫南則掛念他那無人在意的小說,當這世界的人們都埋身於各自的困境,因而錯失從他人身上看到自我,以及相互諒解與坦誠的機會。
文學的景深
錫蘭早年的作品多以鮮明的影像風格著稱,他善於以靜物佈置人物內在意識的線索,透過空間轉譯幽微的人際關係,語文在這個安靜的世界裡顯得抑制。但他的探索不止於影像的詩意,更企圖以電影接近文學尺度的精神涵構。從與妻子伊布.錫蘭(Ebru Ceylan)合作劇本的《冬日甦醒》開始,大量的對白文字開始取代了視覺化的鋪陳,並讓影像節奏更加緩慢,以承載語文描述的冗長篇幅。
《冬日甦醒》(Winter Sleep)。從與妻子伊布.錫蘭(Ebru Ceylan)合作劇本的《冬日甦醒》開始,大量的對白文字取代了視覺化的鋪陳。
這節制觀看資訊的做法,讓語文反客為主成為電影閱讀的核心,觀眾必須透過聽覺接收或字幕閱讀後的資訊整理,才能理解事件如何展開,以及其中的衝突與轉折。影像先給予出場角色一個確定的物理空間描述,而後經由角色間的對話,進入他們的內在思想,理解其中抽象精神的運作軌跡。
《野梨樹》則繼續這樣的嘗試,以一個角色的對話,展開成一個微型社會的精神全貌,在這之中的寫實不僅是影像的物質具象,更多的是透過對話衝突,揭露人物裡外不一的矛盾。而這表象與精神的悖離,往往正是精彩所在;它描述一個成人遊走於道德邊緣的掙扎,以及於群體中壓抑個人意志的無奈。《野梨樹》中的現實,描述人於這樣處境下的脆弱,以及對救贖的渴望;他們不是一個自由的個體,而是與其他個體在社會架構下的聯繫總和,這聯繫與個人意志之間充滿了矛盾,即使是疏離於人群(或被人群疏離)的人物,皆因爲這人類世界的設計缺陷所痛苦。
《野梨樹》(The Wild Pear Tree)
語文將故事的為人難處揭露,它引導觀看進入另一個思考的景深,質疑著眼見的現象。錫蘭給予觀眾這「吃力」的工作並不減損其影像力道,當語文鉅細靡遺地擴展角色的觀點,影像在其基礎上更為自由地組構出對應語文的符號,延伸出更深刻的寓意與象徵。語文的想像與影像經驗,在觀眾的感官運作,它們在虛實的記憶之間觸動著更為深層的意識。
枯井、孤樹與繩子
穿插於敘事之間、如幻境般的影像,是錫蘭的電影最引人之處,事物的符號被重新組構,在時間之外排列出詩意的邏輯,喚起觀眾的憶想,並與感官的經驗連貫成一個共通的情感,準確描述出內心感受的真實。這幻境也是創作者透過感知的稜鏡,將其主觀的生活經驗投射在電影的表現,而非一昧對世界外貌的複製。
電影的「詩意邏輯」一詞,源自俄國導演塔可夫斯基的電影論述,在錫蘭的作品中,也經常可見他對塔可夫斯基幾個經典影像的仿效:忽然關起的門、被風吹動的風鈴、倒下的立燈、跑過的羊群……他甚至在《遠方》安插許多對白,探討著如此「復刻」影像的懷疑與辯解。錫蘭用故事裡那像是影射成名後的自己的角色,開啟對自己的批判;已成功掌握了模仿他人影像風格技術的攝影師,卻在何謂「真實的影像」討論中,被其他所有攝影同好嘲諷,也因此開創出另外一條攝影的敘事線,走入鄉間尋求真實的影像,卻尋不到自己內心的鄉愁,最終作罷。
《遠方》(Distant)
何謂真實的影像?亦或影像的真實為何?真實並非在於如實紀錄或鉅細彌遺地再現,而是將內向世界透過影像中的物理慣性、時間連結,來創造出聯想的機會。它看似偏離敘事,卻指向某個臨場的處境,如文學或詩句中「在那個當下,我…」的主觀描述,以趨近一個真實的人曾經如此存在的內心狀態。
《野梨樹》(The Wild Pear Tree)
而在《野梨樹》裡,錫蘭安插了夢境的影像,讓觀眾跳脫故事意義的架構,直接經歷其中具象的表現,感受其中的寓意。那口貫穿全片、父親挖鑿的枯井,它是頑固的大石、裝載的湧泉、自縊的軀體,亦或是下鑿的鎬錘;沿著繩索向下拉扯的重力,開啟了通往想像的關口,在另個時空處境轉換成一個嬰兒的重量。嬰兒,那如祖父口中描述的,父親初生的樣貌,成了兒子小說裡的孤樹,重新展開另一個新生的篇章。
這些遊走於虛幻與現實的具體物件,如同造夢的材料,在夢者還未意識處於夢境中時,夢會以類比的感受來調度它們,在夢醒之前製造出真實活著的滋味。
Image Source: 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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