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肉、脂肪、臀上臃腫的組織,化為面對生命淤積的溫柔緩衝:藝術家張心情與她的臀

Images Courtesy of  張心情.

這世上許多的存有,都以不可見的方式生長著,大自然是如此、人們亦是。一個人的皮囊裝載著器官、組織、液體在行走,但似乎有些東西會超出身體範圍,也許是氣質、思緒、靈性⋯⋯有時甚至還未見到,只憑氣韻氛圍便能感知對方——這些肉眼難以確認的個體範圍,「一個人的邊緣線在哪?」視覺藝術家張心情直言,自己時常觀察這件事。

混濁而模糊的、破格出人體範圍的、瞬間變形扭動的⋯當觀察落在邊邊角角的位置上,所有日夜邊緣的淤積,雜亂或透明,都將被具體在那黑白都交融的境地裡。她一手拾筆一手拾著沿路碎片虛線,串起一團扭曲抖動的生命溫體,看著它變裂增生而開始有自己的名——「臀臀(Butt)」。

「臀臀」是來自外緣與內靈的邊際總和,簇擁著複雜感知,被順逆或斜切進來的力量,搖晃波動,卻仍以自己的姿態,那樣安於世界。淨肅留白的黑線筆觸中,畫作皆蘊藏一種溫柔以待的治癒,張心情與「臀臀」穿梭境地的邂逅,在彼此未來的生命進程裡,相互完成自己。

以臀的姿態,承接生活的重量與情緒

一次偶然的機緣,讓張心情在腦海中與「臀臀」相遇,「在無意識的入口處,『臀臀』上半身塞在洞口,只露出豐厚的腿與臀。在五官浮現之前,『臀臀』的狀態不斷變化著,有時像器官、動物、植物、石頭碎屑、風景、牆壁,身體也有許多洞口可通往別處空間。最後才出現完整的臉,並以單個或複數個分身,不停分裂又重組,像是歷經著生命的進程,漸漸趨近完整。帶著扭捏的肢體、恍恍神情,與這些生命的相遇,張心情笑稱是一見鐘情,他們持續以臀的姿態,向世界慵懶告白。

而「臀臀」——如其名,是以臀部作為基點,因為有著芭蕾、嘻哈、雷鬼、jazz、waacking、west coast swing 等的習舞經驗,身為舞者,張心情對身體的掌控、理解與興趣,都反映在作品裡。在肢體的擺放與姿態之外,「我思考著『坐著』的姿勢為何舒服?這休息動作讓人覺得輕鬆,反而是臀部最受壓力之時——那塊柔軟的肥肉組織,彷彿大地之母(蓋亞)般承接我們所有的重量情緒。」

「每個『臀臀』都源於同一隻的分裂,就像有時人們對外在世界的投射,其實正來自無數個自己。」無論模樣是熟悉或陌生,所有的存在都不是偶然的巧合,而身體永遠都是最誠實的那一者,在任何時刻。作品中「臀臀」的肢體經常是緊貼相依或彼此擁抱,流瀉著毫不掩飾的親密依戀感,即便是獨處的狀態下,也將雙手捧在胸前,彷彿想抓住什麼般。「擁抱」,是張心情筆下的一個重要主題——這念頭是原始的,但這與他人、與自己親暱的動作,在如今置身科技社交的世界,卻並不簡單。

科技是很曖昧的進化 ,兩隻手機面對面放著,不會產生對話。

科技是很曖昧的進化 ,兩隻手機面對面放著,不會產生對話。

一隻手機或滑鼠,似乎便能輕易與遠方的世界連結。然而若真如此,為何名為寂寞的文明病,在這個世代裡前所未見地如此喧囂?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與關係,張心情直球地提出一則哲學題:習慣在各自的時間感中沈溺的我們,藉由科技大量接收了訊息,卻也造就了情感的時差;科技始終未能回填自我,她以身體的觸碰——「擁抱」來補足落差。「這是人與生俱來的治癒能力。生命誕生時,我們在黑暗的海中擁抱自己,而被他人擁抱時,痛苦彷彿隨著手蜿蜒成的河道流逝而去。」

一種渴望修補、安撫的情感,讓她作品裡的「臀臀」總是在遊戲、安慰、碰觸他人或自己;空白的眼框無一物,為的是與觀者目光交會時,能溫柔包覆、接納對方的一切,一種望進彼此的內裡的渴望。藉由身體上這塊最豐厚的脂肪組織,張心情為自己和他人搭建起蜿蜒的河道,相互擁抱,安慰親暱。

黑白線廓,勾勒流動的情感邊緣

以為繪畫的點線面,是一種時間序的概念,彼此的關係是前世今生緣,然而在這黑白境地裡,它們是一場平行的交會。「臀臀」圓活的生動軀體,自成一格的肢體語言,源自創作者過去習舞的經歷,肌肉、精神的坐臥躺站,讓靜態的輪廓全然表達出動態的殘影片段:這條線是纖細而鬆弛的,來自閃爍光點重合的自由軌跡,而那條線蜷曲了不安靈魂,構出了毛髮生長的空間,抖動著情感,擺晃著一些點線面。

我總看到人的外在有層薄膜,浮動在個體周圍,時而外溢,時而內陷。而當人與人相遇,這些線膜會產生變化,有的相連一起,有的看似相連實際上卻是疏離斷裂,我傾向稱呼這些抖動的細線為『緣』。這個字是動詞也是名詞,是遇合的依循、圍繞或吸引,我藉由線條去描繪『緣』變化的瞬間。

我總看到人的外在有層薄膜,浮動在個體周圍,時而外溢,時而內陷。而當人與人相遇,這些線膜會產生變化,有的相連一起,有的看似相連實際上卻是疏離斷裂,我傾向稱呼這些抖動的細線為『緣』。這個字是動詞也是名詞,是遇合的依循、圍繞或吸引,我藉由線條去描繪『緣』變化的瞬間。

纖弱而稍縱即逝的感受,張心情試圖以線條傳遞,黑白的世界仿若將一切歸為原初,更專注於「緣」的流動;彷彿漂流在無意識的海中,一道流星碎片的軌跡,光和陰影同時照射在自己的邊界,那瞬間,創作有了起源。繪製「臀臀」時,她經常以捕捉瞬間氛圍開始下筆,「『緣』會有亮點,像是將星星連線般成為星座,沿著『緣』走畫面會逐漸充盈,雖然路線時常陡峭不協調,甚至有點危險,但終會連結在一起,作品會撫平所有不合理,呈現中性的平衡。」

因此她不打草稿,也坦言自己沒辦法描繪一樣的作品,因為「這世界上沒有一模一樣的東西」;僅僅以筆觸碰「臀臀」,任那心神抖動的片刻有機發展,而過程裡自己與「臀臀」交會時的靈魂相依、完成後畫面的故事寓意,都造就了張心情獨有的個人風格。

生長觸角,延伸生命的新詮解

除了平面作品,張心情也將平面繪畫概念,以各式媒材發展成另一種閱讀空間。運用布料製成的軟雕塑,於「臀臀」的身體末端縫製,懸掛起來,並在其中安裝馬達產生震動。她觀察著生命裡的重複與循環,像是「梳理」與「細胞汰換」,「過度梳理是動物產生的強迫症,可能會以扭動身體、不停理毛等反覆行為,腦內會釋放腦內啡,藉此感知舒適。我們接觸世界,是以身體的末梢,也就是手腳;不會拿頭去測量或直接感受東西冷熱,但末梢會去承受,而這過程便同時有『消耗』有『收穫』,有『死亡』與『新生』。」

與動物一樣,人類也擁有這些緩解焦慮、自己自覺或不自覺的神秘小動作;而隨「臀臀」沈默抖動的頻率,仿若建立一個觀者與作者相約好不說破的心聲共鳴,任這些躁動來舒緩自身,觀看著懸浮的震盪,感受內心漣漪的餘波。

特殊期間,張心情以疫情爆發為起始點,重新思考時間與空間的交疊,在 Instagram 上推出了一系列迷你線上展覽。漢納.鄂蘭在《人的條件》中提及的活動生命三種境界——勞動、工作、行動,張心情將其化為概念,分別以《無人宇宙》、《極寒世界》、《室外桃緣》為主題,來與觀者進行一系列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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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宇宙》線上展覽展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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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宇宙》線上展覽展出的作品。

對應時下居家生活,在似有人或無人的當代時區裡,展覽首發《無人宇宙》場景選擇自宅工作桌,探訪生命騷動,進行一場以肉眼微觀引導精神宏觀的線上宇宙參覽。而《極寒世界》則選在冰箱的一隅——「相較於極樂世界,人間是極悲世界嗎?相較於疫情熱點,又極寒世界在哪裡?」展覽導言,寫下對喜悲冷熱極端二元的疑問;冰箱在此特別時期,成為囤積未來希望的核心角色,在最冷的地方獲得熱量補給,而低溫也使任何死亡感緩慢下來,我們在這其中告別生命,也延續生命。

《極寒世界》線上展覽。

《極寒世界》線上展覽。
《極寒世界》線上展覽。
《極寒世界》線上展覽。
《極寒世界》線上展覽。

《極寒世界》線上展覽。

《極寒世界》線上展覽。
《極寒世界》線上展覽。
《極寒世界》線上展覽。
《極寒世界》線上展覽。
《極寒世界》線上展覽。

展覽尾聲登場的是《室外桃緣》,實際展場為創作者的身體——「室外」指「我身體之外」,以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為發想,用人體直接闡述對故事的理解,並在其中呈現人的行動與藝術的自由,而「緣」是指作品中對於線條的稱呼。當色彩滾動在微溫的肉體上,伴著呼吸起伏一筆筆勾勒出「緣」,去思考所謂「室內/室外」的限制,在看似受限的生活範圍內,重新觀看自身存有:身軀、臟器、流動的東西⋯⋯更加地珍惜身心健康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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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外桃緣》線上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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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外桃緣》線上展覽。

特別的是,《室外桃緣》中的作品,展出時為半成品,藉由藏家線上收藏、並根據藏家「對於美好境地的七種想像」的留言,最後張心情才會繪入「臀臀」完整最終創作。通過彼此意念的私密互動,從線上到線下延伸展覽的觀覽深度。

三場迷你線上展覽皆於 Instagram上開展,全以手機影像紀錄發送並與觀者互動,通過遠端一同想像展覽的存在,感受人在真實與虛擬之間的進出,通過觀測有限制的地域,去思考更遼大的所有。而生命的無常變遷,對於藝術創作者而言,面對當下的生活,最好的過渡便是,創作。

文博會上張心情於展出攤位牆面繪製「臀臀」。

文博會上張心情於展出攤位牆面繪製「臀臀」。

「創作是一種放下跟釋然,繪畫對我來說一直是生活方式。」所有發生的事都企圖影響著自身,但又要試著不被影響,張心情緩緩感受生活週遭事物,歷經時間感與生命的巨大變化,一邊思考愛是什麼,一邊感受旁人給予的愛,並以作品一再描繪定義。從平面、立體再到空間的角度詮釋命題,她開拓著與觀者溝通的渠道,以作品展現當代藝術家對於生命的承接和消化,循線摸索「緣」的起始和終點;而面對世界,以臀肉般的柔軟之姿,順逆於生活,且自有其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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