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攝影作為抵抗疼痛的光火:美國攝影巨擘 NAN GOLDIN 的紀實詩篇,《所有的美麗與血淚》

撰文/ Alice ChanCinny Tsai.
Images Courtesy of 好威映象.

「2018 年三月的一個寒冷星期六下午,南.戈丁走進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她到達薩克勒側廳,一層層堆疊的大型玻璃牆讓外面的公園一覽無遺。她融入下午的博物館訪客人群,但她默默和近百人的團隊協調,這些人都是毫不張揚地進來博物館,就和她一樣。突然間在下午四點,他們開始大喊,『貪婪崇拜!疼始崇拜!』一些人展開黑色橫幅,上面寫著『資助戒癮機構』。」——《疼痛帝國:薩克勒家族製藥王朝秘史》,Patrick Radden Keefe

在調查記者 Patrick Radden Keefe 的報導文學著作《疼痛帝國:薩克勒家族製藥王朝秘史》裡描繪的這段抗議行動場景,也正是美國紀錄片導演蘿拉柏翠絲(Laura Poitras)《所有的美麗與血淚》(All the Beauty and the Bloodshed)的震撼開場。這部以世界知名攝影師南.戈丁(Nan Goldin)為主角的紀錄片,不僅在各大影展備受矚目、奪下 2022 年威尼斯影展最高榮譽金獅獎,更夾著驚人氣勢問鼎今年奧斯卡。

然而,對於 50 年前、年僅 15 歲的南而言,藝術與攝影是害羞且社交恐懼的她,表達自我、療癒傷痛的一種方式。當時她並不知道自己將成為當代最重要的攝影師之一,也未預料到自己後來發展的創作生涯與藝術地位,將成為她對抗美國止痛藥財閥——同時也以慈善事業聞名的——薩克勒家族的一把利刃。

我原本只服用 3 顆,後來變成 18 顆,再後來我甚至用吸食的方式服用這種藥物。

2014 年因為手腕受傷,南在治療期間服用醫生開立的止痛藥奧施康定(OxyContin,又譯「疼始康定」)而嚴重上癮。癮的源頭並非自願或放縱,而是當時醫界普遍接受製藥公司普度(Purdue)行銷的廣告話術:「安全無副作用」、「雖然是類鴉片藥物但不會成癮」;這不當的行銷手段,更由製藥公司擁有者、富可敵國的薩克勒家族一手設計,奧施康定為其帶來 350 億美元的收益,卻造成服用該藥物的病患嚴重上癮。一場儼然由該家族、醫生、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三方既得利益者聯手促成的公眾危機,最終導致超過 50 萬人喪命。

南於是成立 P.A.I.N(反處方藥成癮團體),自 2018 年開始發起抗議行動,要求擁有該家族捐贈館藏的藝術機構,將展間、館藏上的薩克勒之名盡數撤除,揭露覆蓋在其慈善形象下真實、醜惡的面貌。

拋出社運抗爭議題為引,導演欲著墨的卻並非紀錄片中總易流於沉悶的抗議行動脈絡,而以兩條乍看無關、今昔雙線敘事並行的方式,佐以南的自述、幻燈片作品、親友採訪,完好串起她如何以創作摸索出如今的自己,又如何以攝影的光火作為對體制、對強權的反抗。

無聲 vs. 發聲

成長於猶太家庭,南自幼與姊姊芭芭拉.戈丁(Barbara Holly Goldin)感情親密,然而姊姊因與父母間的矛盾被視為精神錯亂,甚至有一年半的期間選擇性緘默、不再說話——「那是我姊姊的第一次反抗。」在南 11 歲那年,被父母頻繁送進療養機構的姊姊自殺,人生永遠停在 18 歲。

姊姊過世帶來的刺激、父母欲掩蓋並否認其自殺的事實,伴隨著一句來自精神科醫師「會步上姊姊自殺之路」的診斷,14 歲開始南便流連在不同的寄養機構。被父母謊言、以及不被旁人接受的剝奪與否定感,也曾一度讓她半年不語,最後落腳在一間嬉皮學校,並於 1968 年開始接觸攝影。

把人生講成故事很簡單,困難的是延續真實的記憶。故事和真實記憶之間的差異——真實的經歷有著氣味也不光彩,不會簡簡單單地結束。它會以你不願見到的形式,在你毫無防備的狀態時浮現,就算你沒有放任自己回想過去種種,那些事的影響力依然存在,已經深植在你體內。

把人生講成故事很簡單,困難的是延續真實的記憶。故事和真實記憶之間的差異——真實的經歷有著氣味也不光彩,不會簡簡單單地結束。它會以你不願見到的形式,在你毫無防備的狀態時浮現,就算你沒有放任自己回想過去種種,那些事的影響力依然存在,已經深植在你體內。

談起執起相機的原因,拍照的意義之於南的生活,在捕捉轉瞬即逝、值得紀念的片刻之外,她顯然有更深沉的體悟。有別於純粹出於對美的追尋,她的創作渴望更多是由日常裡的衝擊與疼痛所驅動。眼見過姊姊將「無聲」作為一種「自我發聲」、「沈默反抗」的手段,也經歷著謊言與令自己噤聲的否定,她在攝影裡找回自己的口吻和聲音,「那是我當時唯一的語言。突然間我有了個性,用它來表達自我。」並以獨樹一幟的視角,拉大發聲的音量。

順服 vs. 反抗

在不安定的流離中,南在同志、酷兒、跨性別文化裡找到歸屬。浸淫在當時充滿性、毒品、暴力與派對的次文化世界裡,她置身也觀察,快照拍下身旁圍繞的「我們」群體生活;像日記又如自傳般的系列生活照,捕捉包含她自身、戀人與朋友的族群群像,勾勒出七、八〇年代美國狂歡與孤寂共存的時代氛圍。

如同迷幻藥,以「我們」的視角拍攝帶給她快感,混亂、瘋狂、親密、充滿愛意,但也不是純然輕薄的愉悅歡欣。在這個由塔夫綢晚禮服和安眠酮建構的世界,最好足不出戶,若走在街上可能隨時被逮捕——時代對酷兒文化的打壓,讓他們摸索立足於社會的生存之道近乎成了一門高深艱澀的藝術;而與當時戀人糾纏理不清的情感、承受毆打暴力後的自拍傷痕……這不受主流文化和藝術框架馴服的生活,顯影在相紙上總過於狂野激進,加上當時藝術圈口徑一致對女性藝術家的歧視,南既不討好也不討喜的作品,甚至不被視為攝影。

她無視藝術圈的冷淡漠視、來自父親和前男友的阻礙,在各個地下酒吧以幻燈片播放作品,最後集結成知名又極具爭議的攝影集《性依賴的敘事曲》(The Ballad of Sexual Dependence)。其中鮮明呈現次文化族群生活的欣喜、放縱、掙扎,流露著私密卻坦率的情感與意念,甚至浮現出讓該族群外的「他者」也能共鳴共感的生命重量;震撼藝術圈也同時開拓出新的攝影語彙,影響眾多當代攝影後輩。

狂舞過放縱自我的七、八〇,邁入九〇關口前,一場時代瘟疫悄然降臨。愛滋病毒反噬當時已然臨近狂歡末日氛圍的美國,奪走南許多摯友生命,政府當局視愛滋如黑死病,恐懼凌駕對患者的關切與救援,南策劃《見證者:對抗我們的消逝》 (Witnesses: Against Our Vanishing)展覽,邀請支持 AIDS 的藝術家參與,自此作品便被認定與「政治意識」、「社會關懷」、「對抗體制」緊緊相擁。

故事和真實記憶之間的差異,我想那就是問題所在。若你從小就被灌輸『那沒發生過,你沒有看到,你什麼都沒聽到』,你要怎麼相信自己?你要如何對自己有信任感?你如何能一直不懷疑自己?你要如何讓別人知道你所經歷過的一切?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拍照。

故事和真實記憶之間的差異,我想那就是問題所在。若你從小就被灌輸『那沒發生過,你沒有看到,你什麼都沒聽到』,你要怎麼相信自己?你要如何對自己有信任感?你如何能一直不懷疑自己?你要如何讓別人知道你所經歷過的一切?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拍照。

片尾的一段話,將過往、今日原本看似碎片化的兩條敘事線彼此銜接,最初拿起相機的原因清晰浮現:只因不甘順服與對抗的渴望。不甘順服父母否認悲劇事實、灌輸一切安好的假象和想法;不甘順服酷兒社群僅能活在社會陰影、藝術圈對女性藝術家的歧視;不甘順服藥廠與薩克勒家族的謊言與威脅、藝術機構對贊助金依賴而沈默不作為。按下快門的動作,是她區分謊言、捕捉當下真實的對抗,是她對主流文化歧視次文化的對抗,是她對政府當權者藉愛滋將病患和酷兒族群污名化的對抗,是她對體制內促成悲劇的既得利益者的對抗。

疼痛 vs. 止痛

She sees the future and all the beauty and the bloodshed.

在南至今的人生與創作生涯裡,無論是家庭情感的割裂、親密關係的暴力、藥物成癮的經歷、面對好友消逝的無力、見證體制吞噬人們的憤怒,在肉身和心理上,疼痛總是相伴她左右。這因腦神經活動或情感創傷而引發的肉體/心境感受,主觀卻無形,如同一個抽象的想法;以張揚而無法忽視的姿態確實存在著,卻又難以量化或言喻。

導演蘿拉柏翠絲一邊梳理南的過去與現在、創作與抗爭,細膩描繪出疼痛的樣貌,以及其中乘載的不堪、暴烈、卻又想要修復療傷的渴望;一邊呈現薩克勒家族以千萬人的痛楚磨難、對止痛的渴求,替自身鑲嵌鍍金的貪婪惡行。兩者對比的殘酷,營造出生猛的戲劇張力,卻又十足撼動人心。

如今南面對著生命裡止痛的課題,那不再是另一顆令人成癮的止痛藥,也無需提煉難解深邃的道理,而是仔細回望過往的傷痕與逝去,把它們好好安葬。一如將出自姊姊口中的詞句「所有的美麗與血淚」獻給片名,化曾經的夢魘、創傷、帶血的破碎,為一帖溫柔療傷的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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