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graphy/ Manchi.
電影劇照/ 華映娛樂.
學校裡有人掉了錢,老師眼光一掃,反射性對某個家境比較差的同學流露疑心,沒被懷疑的孩子開始自我懷疑,於是跑回家問「這樣子處理,對嗎?」
這是《老狐狸》導演蕭雅全的孩子感到不平等的瞬間,但不盡然是《老狐狸》中主角廖界的。1979 年出生的廖界經驗更加幽微,是單親爸爸廖泰來親手縫紉的制服褲顏色淺了半階,被同學揪出來大加嘲弄;是能心算出存三年頭期款意味著「365×3=1095」天的等待,媽媽開家庭理髮廳的遺願似乎近在眼前,但漸漸發覺 1095 天被造化弄得通貨膨脹,等式原來未必是恆等式,即使把水龍頭擰到只剩涓滴加上關瓦斯技巧,再怎麼精打細算,也打不平現實的社會結構。遙遙無期的理髮廳,意味著廖界對一個完好「家」的想像破滅,小男孩的世界就此天翻地覆。
電影《老狐狸》劇照

找不到出路的疑竇生於幽微處,追溯《老狐狸》的問題意識,自然也非源自短促的靈光乍現,「因為我的小孩們一直在問到底有沒有公平正義,就像我小時候那樣。」但蕭雅全成長的 70 年代相對威權,跨世代對話空間狹仄,待西方影劇挾嶄新價值觀湧來,他逐漸練就承先啟後的體質,能諒解上一代的失語,同時熱切想為下一代和曾經只能默然抵抗並屈服的自己找一些解釋:「假如學的東西很接近自身經歷或社會、新聞上的現象,他們自然不會提出疑問,所以這表示其中一定有非常多矛盾。」


「我不想糊弄,我想找一個對他們最有用、不要太教條,而且更接近當下事實的答案。」於是,蕭雅全用了一整部電影來試圖回答;全片對階級隻字未提,但隨處可見不平等。
更接近當下事實的答案
用電影把「當下事實」拆開來看,欲貼近前者就要先建構時空,把小學生操演霸凌的場域和語言邏輯、跟著股市狂飆的排場與冒險精神、根植在出身裡的審美觀或情感機制、中菜館該有的聲響及語言雜燴⋯⋯一層層疊上銀光幕,將討論答案的過程,打造成滲不進一絲虛情假意的縝密故事;不僅說服和尊重觀眾在劇院內外的生命,也讓演員即使未經歷過 8、90 年代,依然能和還原得色香味俱全的場景擦出火花。
電影《老狐狸》劇照

於是《老狐狸》長成一部體感強烈的電影,憑空生出來後拍完十天就拆除的公廁,彷彿真散發著陳年尿騷味;靠股票、炒房成為暴發戶的謝老闆辦公室樸實甚至有些陳舊,但一定要養一缸紅龍來渲染品味;廖泰來床頭除了靦腆又正經的夫妻風景區合照,還有曾席捲家家戶戶的玻璃罩小狗擺飾。明明有那麼多能瞬間連結特定時代的便利符號,譬如發行年代明確的音樂或偶像明星海報,為什麼反而費心把文化、空間或觸覺層面的細節琢磨到這種地步?
電影《老狐狸》劇照

「包括我和負責美術的王誌成,都很清楚美術的任務或意義是給演員舞台,舞台如果可信,就會 push 演員融入狀態成為整個情境的一員。這個是隱形的推力,也能為演員帶來包覆感。」好比年輕觀眾困惑地問了長輩才明白的紅頂冰水瓶,早在上映後掀起跨世代對話前,就已凝聚成一股湧向事實的力量。
考據時大量田調及蒐集資料,實際經歷過的蕭雅全固然記憶猶新,但另外一位較年輕的編劇詹毅文,經常得憑查到的歷年股票曲線、物價和收入等等來想像。「問題是,這些數字要怎樣變成人的行為,還得經過一番轉換。」


單純知道數據還不夠,懂得運用和詮釋才叫高明,而這種能力放在以往,剛好有個比「數據分析師」更生動狡獪的封號——「老狐狸」謝老闆的嗓音頓時在耳畔響起:「不知道輸給知道。」
「不知道輸給知道」
諸如此類,從「喝冰水,閉上眼,告訴自己干我屁事」的斷絕同情三步驟,到「利用不平等,創造不平等」,片中不乏游移在幹話與金句邊緣的鋒利話語,乍看像大人騙小孩,愈咀嚼卻愈發覺,「不知道輸給知道」是生命穿透從家世、時勢或各種抉擇交織成的懸殊百態後抖落餘燼,煉成又厚又黑的七字生存哲學。
電影《老狐狸》劇照

它跳脫財力資本的比較,精闢道出權力落差的由來,然而弔詭的是,和老狐狸謝老闆一樣是比別人懂得多一些,廖泰來在乎他人感受的體貼,卻被視為失敗與生存上的弱點。
這兩種「知道」,將走往截然不同的方向,「我可能滿早就意識到『知道』是個武器,最極端的運用是『因為知道,所以你要或不要去傷人』。」蕭雅全謹慎地記得,自己從未用這個武器傷過人:「不用『知道』去傷人,這不是一個刻意的道德展現,只是該怎麼說⋯⋯自己就是會不舒服或不自在。」當廖界懵懂間出賣了漂亮姊姊林珍珍,意識到自己把「知道」運用失當後,因而哭得像是大病一場。

這句對白在蕭雅全心底躺了好久,「記得朋友說,以前參加公司聚會總待在大廳,有一天被邀進裡面的 VIP room⋯⋯就是年輕時總看著大人物最後進去的那個小房間。」終得其門而入的朋友自覺成功了,結果進去後,小房間裡竟然還有另一個小房間。「對於這件事,我的註腳就會是『知道』跟『不知道』的差別。」
無論有幾間小房間,老狐狸永遠在最深處俯視全場,把入場券當籌碼玩弄於股掌間。至於廖泰來,知道歸知道,但根本不在乎房間的遊戲規則,要是入場券從天而降,他大概也會熱心地冒雨騎腳踏車送給更需要的人。
電影《老狐狸》劇照

電影後段,謝老闆以弔喪之名行洩憤兼放話之實,卻又把球丟給廖泰來,賭他的良善能讓自己出一口惡氣,又不必壞人當到底。兩人對戲的一幕,主角廖界未現身卻也巧妙存在著,「當時拍寶福樓那顆鏡頭是直接來,攝影師拉過去後,也沒料到構圖正中間會有一條門框線,謝老闆和廖泰來正好站在一左一右。」由於未經預演,攝影師原想重拍,但蕭雅全看見隱喻現身:「我說構圖好棒,那就是『界』,那條線就是『廖界』!」
同理心是種跨界的意願
廖界名字中的「界」字從一開始就斟酌過,甫長出獨立思考能力的 11 歲男孩尚無思想包袱,能靈活地在好幾套價值的邊界騰挪,既鬆動了對立處境的界面,也藉由和謝老闆的談話,不斷替銀幕外的世世代代叩問世界。
小男孩在片中常頂著學生帽和謝老闆談話,後者用三件式西裝武裝起身軀還不夠,醒目的巴拿馬帽如鋼盔,保護著窮人翻身後猶怕「看起來不夠富」的不安,他人口中心狠、可畏又可憐的特徵就此成形。這個關鍵角色以價值觀驅動著廖界的心境變化和劇情,原型來自蕭雅全生命中交手過不勝枚舉的老狐狸。
電影《老狐狸》劇照

美術系求學時期,蕭雅全只學會面對自己,初出茅廬後見識到權力關係的震撼,如今回想起來已成經驗談,甚至還有反思的餘裕:「我搞不好,也逐漸變成別人生命中的一個老狐狸。」也因此塑造各個人物的過程中,幾乎未刻意取捨特質來平衡光譜,「浮生若戲」不只是修辭,他用詭異來驚嘆角色渾然天成的程度:「我好像只要切最最最無情的那面,就可以想像謝老闆;切最溫情的那面,就可以想像廖泰來。」而廖界的 11 歲是他的 20 歲,隱約自覺該裝腔作勢地跟人打交道,卻也無法忽視內心的不適,有些尷尬又不合宜。


「我認為我是謝老闆,又是廖泰來,也是廖界。」後兩者身在此岸,而彼岸的謝老闆人前炫富、喝冰水,人後孤身吃燒仙草、抽廉價的新樂園香菸,到頭來,他也是穿過不忍與殘忍、渴望與絕望之間而擺渡過去的人。
「所以我都說,同理心是種跨界的意願。」如此才能表達「選擇」——用一條河界或一部電影的深度襯托,台灣人在某個時代的善惡分際因而不膚淺。
換位的隱患,電影的魔幻
「老實說,大家都說什麼金句來金句去,我最喜歡的這句卻從來沒有人說:『郵差收信,小偷偷東西,收垃圾的被割傷,這是天經地義。』我覺得這句話淡然到可怕的地步。」說著說著,蕭雅全突然顯得不太好意思:「大家都很會問電影裡某件事是不是在呼應某部名片,我都不敢承認一部也沒看過,但只有這句,其實是高達《斷了氣》裡某句台詞的變形。」
令他印象深刻的那句話說來普通,帶有宿命論調,悚然的是他所借用的文法;無論代換多少詞彙,文法作為敘事運作的格式,都跟世道一樣難以輕易改變。回想起來,比起戲劇化的梟雄,老狐狸即使形象狡詐又利己,卻更接近某種生存方式特化的物種,那也可說是一種被時代「馴化」的姿態。「謝老闆心裡到底怎麼想?我覺得他好像看透這件事了,所以他說『我們只能換位置』。」


換位置有幾種效果,當中的險惡隱患在於若獨自翻轉階級也就罷了,涉及雙方的話,一剎那的顛倒之力自然會猛力逆轉劇情,若用得妙是高潮迭起,拿捏不夠精準就會摔得滿場狗血。《老狐狸》近尾聲處,就有這麼一場蕭雅全事前一想就膽戰心驚卻堪稱魔幻時刻的換位反轉戲。
載廖界回家途中,面對打死不附和「你就是我」的廖界,謝老闆始終游刃有餘的表情首度流露困惑和脆弱。蒼茫天色籠罩下,名車戛然停在空無一人的大道邊,明明望著副駕駛座,卻只怔忡看見自己悵惘挫敗的倒影。
電影《老狐狸》劇照

蕭雅全巧妙用「看不看得見」視覺化「知不知道」的概念,為拍出謝老闆長出狐狸尾巴後難得失明的心境,又不至於淪為小蝦米扳倒大鯨魚的陳腔濫調,他事前擬定策略,一個個層次遞進著讓極為魔幻的車中對決成立,其一就是陪著謝老闆從窮小子時期一路哮到老的〈一隻鳥仔哮啾啾〉,「音樂在我自己的觀察裡,有讓人瞬間回到某個時空的能耐。我希望能透過這首歌,把 65 歲跟 11 歲變成 11 歲跟 11 歲,先拉到平等,才有辦法對決。」
第二層則扣回斷絕同情的核心:「把心關起來的人是贏家,多情人是失敗者」。拍攝時沒用特效,只結合美術王志誠依車內空間切面裁製的單向玻璃,和攝影師林哲強掌控兩側的光線,當廖界關上心門不再一味接收老狐狸灌輸的價值觀,後者霎時在敵暗我明中一敗塗地。
電影《老狐狸》劇照

處境對調的快感人人愛,但蕭雅全深知太多戲都毀在這種險招上:「好多朋友說看那一刻的時候很不安,可能他們一路看下來覺得還不賴,就很怕這個轉折點毀掉。回到製作端,我也在起頭時就對這件事非常非常警戒。」對應他在社群媒體上寫道:「音樂可以開啟記憶之門,但我們不要用她們來開啟觀眾的記憶,而是主人翁的記憶。」在這場戲中,音樂不只把主人翁的記憶奏成迴力鏢,也再度體現了無形中說服觀眾的巧勁,「我希望不論是理性或感性的論述,可以在那一刻統合。」
溫柔,但毋需馴良
1984 年,楊牧寫下〈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2023 年,蕭雅全拍出《老狐狸》,40 年倏忽即逝,眾生依然盤旋著關於平等與不平等的困惑與焦慮,似是一場永無止盡的單戀追尋。回到源頭,電影如何回答關於不平等的問題?
說教回應不了失靈的公平正義,不願糊弄孩子的蕭雅全,施展電影魔法闡釋與失靈相依相生的現象,還有千百種自處之道。他尤其喜歡廖界做過的一個決定:「當謝老闆給他一個武器去傷人時,他只用了一半。」小男孩對霸凌自己的工廠女工之子出招時藏刀於鞘,意在自保;長大後,邊喝冰水對客戶巧言如簧,邊用厚紙板收好美工刀片的建築師 Steven,呈現出在拉扯間反覆修正、回填著適應現實的半人狀態。「在這種拉扯之中,人會往光譜的不同方向發展,所以今天的社會才有形形色色的百態。」
電影《老狐狸》劇照

不要太教條,而且更接近當下事實。蕭雅全藉著 Steven 微小的細節與習慣,給出了與楊牧相似的回應:「同理」;有著狐狸的圓滑世故與父親的溫柔體貼,但既未被利己的世道馴服,也絕非敦厚馴良的姿態。

好電影能剝開現象生成的過程,供人為本質再三低迴之餘,也不至於找不到踱回現實的路。矛盾、扭曲與不平等是世界的本質,而《老狐狸》用走鋼索般精準也精彩的聲畫敘事,推敲上世紀 90 年代的台灣人性,沒如期而至的狗血,全化為幾近文學淨化體驗的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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