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書頁，拾起記憶裡的泛黃與留白：藝術家 Ekaterina Panikanova

人類記憶是一種難解而迷人的機制，感官被賦予知覺汲取周遭世界的訊息，轉譯為意識的發展歷程：兒時母親伴床前的綿綿叨絮，泥土軟韌質地散發雨後芳香與濕溽，擁抱戀人深深陷入熱度與氣味的包覆。種種感官經驗遠去後，仍留下似真似幻的餘韻，隨時供我們召喚。即便未曾留心的事物，感知仍會將其納入記憶範疇，安放深處，不輕易鏽蝕、腐朽、消逝，而後在某時某刻受到觸動而如潮漲般湧上。

這種似曾相識的感受我們再熟悉不過，每逢經歷卻仍恍如初見般措手不及，任其將意識翩然抽離、引至遠方。與某物不期而遇所勾起的懷舊情境，彷彿儀式般的召喚。俄國藝術家 Ekaterina Panikanova 從此經驗汲取靈感，以探索兒時回憶為軸，創作《Errata Corrige》作品，並繼續延伸出一系列後續作品，邀請觀者藉由閱讀潛意識的世界來了解自我。珍珠誕生自牡蠣容納砂礫的劇烈痛苦，這段過程啟發了 Ekaterina Panikanova 探索情感的觸發如何召喚出童年圖像的記憶、創傷與經驗——連結了每個人生活所承載的共通經驗。

自聖彼得堡藝術學院畢業後，一日 Ekaterina Panikanova 漫步於跳蚤市場，偶然發現一件厚達 700 頁的手稿，成了創作契機。她企圖直接介入翻開的書頁，在視覺上重寫人類心靈深處的故事。越過歲月的書籍沾染塵埃與污漬，交錯成微小而富表現力的細節，激發強烈印象。

存在其中的原始用途與隨時間變化的差異令我震驚，我買下它，將它用在創作上。紙、卡片和書籍，在我的作品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我視它們為規則、教條、傳統、宗教信念，以及科學發現的集合體。

Ekaterina Panikanova 以黑色墨水繪出乍看尋常的象徵圖像，從看似謬誤的圖案間捕捉若有似無的幽默：「我用鹿角作為動物本能的比喻，派作為傳統的象徵；燃燒的清澈火焰象徵著人類可看見自身、溫暖自己。稠密濃厚的黑煙則代表獨裁、審查與遮蔽。」無論意涵所指，自圖像擴散的靜謐懷舊氛圍更為悠長，恍惚間將意識帶往那遙遠又熟悉的已知或未知。

蒐集來自不同時代的書籍、筆記本和印刷品，Ekaterina Panikanova 將其拼排為大小相異網格，編織成彼此呼應又斷裂的凹凸格狀。書籍被隔為一組組區塊，如拼圖般，似乎可相互置換，同時也存在強烈的依賴關係——要與其他書籍一同拼組，才是完整的畫面——貼切闡述人類經驗與記憶的整體由片段組構，進而貫穿我們的生活。

「我的工作有如生活的隱喻，文本無法刪除；但如果你願意，可以選擇翻到下一頁。我不喜歡在最後將作品固定，而是試圖創造動態。每日生活以過去支撐著，現在與未來皆受到過去的強烈束縛。」於是，作品三維立體的面貌就此展現，巧妙迴避繪畫的制式規範。書籍擺放於帆布上豎起，將時間、空間，二維、三維向度的隔閡鎔鑄。繪有圖像的書頁之下，更多是隱而不顯的文字、圖像與記憶，指涉人類的層層意識——浮現的僅有表面，掩蓋其下是逕自延伸的龐大片段，柔軟的包裹著逝去童年。

另一角度來看，她延續《Errata Corrige》的創作概念——精神分析對潛意識的探索，與超現實主義的物象錯置手法，通過任意改變物體的所處環境，同時改變了其與周圍事物間的關係並與某物進行接合，於是物體的原有意義被抽離，使人們可以一新的角度審視之，獲得不同以往的認識和理解。畫面的人物和動物肖像予以任意置換——頭部以鹿角、蛋糕取代，面對充滿趣味與奇想的圖案躍入遺忘已久的童年時光，如同閱讀書籍時懸浮想像中的角色與情節。「我閱讀內文並選擇跨頁繪製插圖，再根據心中構想將書籍並置如拼圖。遊戲和戲劇是作品中同等重要的組成元素，訴說著關於個人心理層面的記憶與發展故事。」

凝視作品時，即便書籍本為獨立個體，大腦總會透過視覺映出的影像，依循邏輯建構出日常熟悉的圖像。書頁上本不相干的圖案在大腦運作下，將一切串聯、重塑成易於理解的模樣。然理性機制與潛意識兩者本質背道而馳，是否藝術家對觀者大腦、對邏輯開了個玩笑呢？

留白縫隙埋怨著真實記憶之外原來有那麼多的空洞，人們移花接木地將某段時空拼湊成形，卻總顯得有些勉強，凸顯記憶的疏漏與殘缺。倘若意識之下的領域無須依憑理性，何不輕鬆地看待錯置圖像的荒謬，強烈且破碎，真實而模糊，更加貼近記憶的生成與積累。泛黃紙質與黑色線條編寫記憶如鬼魅般的面貌，建構通向潛意識的生動旅程，一面探尋、一面凸顯關於人類存在，最深奧而模糊晦澀的根源地帶。

泛黃書頁飄浮著時光與意識的朦朧交界，回憶被留在另一邊，時光已靜悄悄邁開步伐前進。與某物的不期而遇，或許是從中窺見停駐過去的自己，在不斷逝去的浮光掠影與當下間擺盪，讓觀者從意識縫隙逃逸出去。

Image Source: Z2O Gallery & Ekaterina Panikanova & BARBARIAN  ART GALL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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