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響後,被留下的人們,以及悲劇的本質:《午後彌撒》

一台白色箱型車停在聖公教會旁,志工正匆忙步入教堂,與夥伴佈置一間房間,隨後像律師的女人和他們打了照面,並將室內陳設整理得更素靜簡樸。沒有驚心動魄的事發場景,也無任何當事人的自白,《午後彌撒》前幾顆鏡頭稀鬆平常,透過兩雙旁觀者的眼睛,為這場遲來的晚禱,鋪陳出輕微不安的敘事前奏:面紙別放在顯眼的地方、窗上的童趣彩繪玻璃不合時宜、會面的房間需要盡可能安靜——一場致命校園槍擊事件的六年後,兩對心碎的夫妻決定用一個下午的時間,試圖修復槍響後崩毀的人生。

作為首部執導的電影作品,導演法蘭克南茲(Fran Kranz)或許想避免處理這種敏感議題時,過於戲劇化與煽情的窠臼,而用一種「既然大家都知道發生什麼事,不如我們就進入正題吧。」的口吻,講述傑(Jason Isaacs 飾)和蓋兒(Martha Plimpton 飾)在心愛的兒子罹難六年後,如何面對心魔,與加害人家屬理查(Reed Birney 飾)和琳達(Ann Dowd 飾)透過一次會面,互相坦白、詰問、理解,而後也許療癒、救贖的過程。

導演 Fran Kranz。Photography/ LA Times.

導演 Fran Kranz。Photography/ LA Times.

一張桌子、四張椅子以及一幅掛在牆上的耶穌像,構成貫穿整部電影的畫面,極簡的呈現、大量對白推進故事的開展,讓《午後彌撒》像一個黑箱劇場,僅運用對白與表演重現悲劇本身。四人以各自不同的角度,詮釋創傷後的復活之路,也映照出一場大屠殺事件裡,受害方家屬與加害方家屬的處境與心境。

受害者的母親蓋兒難以走出傷痛,多半時間都沈默不語,父親傑則企圖找出加害者生命中開始「變調」的證據;例如,一次霸凌、一頓爭吵,一而再、再而三的鋌而走險……他好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孩子、又出於什麼原因,奪走了他們孩子的生命。鏡頭另一側,身為加害者家屬的理查與琳達,則必需承接「被迫留下的人」所遭逢的排山倒海惡意;他們不停質問自己,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寶貝兒子轉身就成了殺人犯。

原以為過了叛逆期便會好轉的兒子,一夕之間變了調,沈迷遊戲,結交了父母也摸不清底細的朋友,他的嗜好令人感到害怕,他開始拒絕溝通。線索如幻燈片投射眼前,理查與琳達沒有逃避,相反地,他們選擇全盤托出——以父親與母親的姿態。也許是因為有個太過優秀的哥哥而備感壓力,也許是社交生活的不順遂種下暴力的種子,「我們原本並沒有要海登這個孩子。」又或是隱約感受自己的出生是多餘……理查與琳達推敲著兒子的心境,也曾試圖協助兒子求助心理醫生,每次求助卻都使他們心力交瘁,也無濟於事。

面對理查與琳達的解釋、摸索,蓋兒則試圖爬梳這個奪走自己兒子的男孩的生命歷程,沒有爭吵、沒有連環提問,卻也讓沒來得及結痂傷口再滲出鮮血。「你們當時在哪裡?」她問,即便理解自己不應該憤怒,卻難忍指責對方的語氣,畢竟失去至親的傷痛,此時似乎只能如此傾倒。

社會對加害者家人的容忍度極低,巨大的敵意總讓他們開始錯認「自己是施暴者」,隱姓埋名與悔恨從此成為人生的唯二選項。無以復加的愧疚,無法哀悼殺人犯兒子,甚至沒有人願意埋葬他的事實……理查與琳達於是學著乞求,一張張受害者的臉總會在午夜夢迴時遁入夢境,兒子一手造成的傷害實在太駭人,哀傷對他們來說也變得更加遙不可及,彷彿他們是這世上最不該為此痛心的人——他們的傷痛不被允許,電影於此少見地點出了加害者家屬亦存有的「創傷」。

這段兩小時的彌撒是那樣令人心碎。無論是蓋兒與傑,或是理查與琳達,同為孩子的父母,同樣抱持著「為什麼是我的孩子」疑問而無法釋懷,同樣有著他人難以理解的心痛,《午後彌撒》將兩種相似又相對的立場細膩處理,藉由四位演員的精湛演出,在那一方小房間裡,蔓延著令觀眾緊繃、近乎無法喘息的戲劇張力。從父母的焦慮、害怕與無助,延伸至美國槍枝濫用、青少年犯罪與家庭的議題,平衡且極富同理心的對白,成就了令人窒息又引人入勝的作品,也對深受創傷後的人們接受修復式正義的可行性提出深切的叩問。

聖經當中,寬恕是耶穌的第二天性——彌撒的隱喻早在電影開始前便為故事埋下註腳。即使有著相似的題材如《凱文怎麼了》與《大象》等在前,《午後彌撒》仍另闢一條敘事角度:不放大事件的本身,不妖魔化悲劇中的加害者,而用一雙慈悲的眼睛,試圖觀照所有受傷的人們。

Images Courtesy of 好威映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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