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魚馬戲團|殊異的人生風景,是命定或自由意志的抉擇?《機遇之歌》

1996 年逝世的波蘭電影大師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最為人所知的即是逝世前所拍攝的《雙面薇若妮卡》,以及《藍色情挑》、《白色情迷》、《紅色情深》的「藍白紅三部曲」。近期數位修復、重映的《機遇之歌》(Blind Chance)於 1981 年拍攝完成,卻因內容涉及政治議題,在當時波蘭政府的審查之下刪減片段,卻依然無法上映。1987 年波蘭局勢趨緩,《機遇之歌》才在坎城影展首映。

這是奇士勞斯基無比重要的經典作品,它除了啟發了《蝴蝶效應》、《蘿拉快跑》、《雙面情人》等許多作品,更尤其帶出對「偶然」與「命運」的辯證,又再以電影中小小的機關,將這題目做出本質性重整,遠遠超出我們通常的討論。

故事主人翁維克,他曾活在父親的期望中,壓抑自己的夢想,選擇讀醫;而在聽聞父親死訊後,他決定輟學、打包好行囊,要去追求投身政治理念的人生。他匆忙趕到車站時,火車剛駛離月台,他拼命追趕——就從這個地方,《機遇之歌》分成三個故事走法。

第一個故事,他成功跳上火車,在車廂裡遇到一名老共產黨員,相談甚歡後被前輩帶入黨青年組織。他深涉黨務,並積極想參與將在巴黎舉行的共產黨會議,卻因為國內罷工而在最後一刻無法成行,他憤而甩下護照。故事結束。

第二個故事,維克因被鐵路警察阻撓而沒能追上火車,氣急敗壞地和警察起了衝突而被送入監獄,在獄中認識了地下抗爭份子,隨後加入抗爭行動。他成為了虔誠的教徒,要出國參加會議前夕卻因身份被當局盯上,被故意為難不發護照。

第三個故事,維克沒追上火車,沮喪往回走時重逢了趕來找他的初戀情人,兩人重啟舊情,維克也重新行醫。他結婚,有孩子和事業,過著幸福的生活,原本要出國開會訂好的班機,還因為妻子生日而改航班。他搭上了飛機,飛機起飛即失事。

只從很直觀地看,這是我們最熟悉的那種「What if……」,不同的選擇或遭遇,往後的生命遂岔開來,再無關連,只成某種隔空對話的平行宇宙,至於哪一種才是「最好」,則是另一樁討論。

然而,奇士勞斯基的《機遇之歌》在第三個故事還插入兩個關鍵鏡頭。一是一名急奔而過、拿著文件的空服地勤——這個畫面也出現在第一個故事的機場,就在該故事的維克面前(意思是,該故事主角原本要搭的飛機就是該時間點的同一個往巴黎航班)。二是維克身旁也在等待登機的路人,是第二個故事中的維克的同志好友(意思是,若第二個故事中的維克沒被刁難,他將與友人一起上這班飛機)。

換句話說,三個人生似乎因當年的上了火車沒,而無關地分歧開來;可是每個人生卻在多年後重新交集,前往同一班飛機,儘管他們的理由天差地遠,甚至是臨時改換航班而來到這一刻。

那麼,命運是什麼呢?命運是搭上或錯過飛機,以致於後來的成功或失敗、為黨、為神或為家庭的奉獻、死或活嗎?還是,命運是在搭上車或沒搭上車之後,那中間無論歷經多少際遇和選擇,卻又來到搭上或沒搭上特定一班飛機的關卡?那麼,命運是否非關搭上或沒搭上火車、搭上或沒搭上飛機,在那之後所收束的「結果」?

是否,命運其實是,無論自由意志,無論努力或隨波逐流,你終究陷入/被陷入,某個窄仄關卡,而無論那緊接著的是哪一種通過,都還有某一個瓶頸在近或遠處待著……我的意思是,是否命運,非關人生的任何一種開展,而是哪一種開展,都只能通過某一個、某一序列,只能通過被指定的瓶頸?

此一瓶頸或無意圖、亦無更高的道德預設,但它決定了人的活著從不存在真正的「超展開」。

由此,《機遇之歌》所提出的視野,真是悲觀嗎?還是只是漠然、科學的凝視?在命運的眼裡,死或生,或任何一個與另一個遭遇,並無不同。我們的生命,只是一齣通過這個世界之物理性存在的有限流動。

我們可以有各種故事,可以複雜也可以簡單,可以選擇,也可以沒有或拒絕選擇。但我們通過了一個閘口之後,無論令定哪種因果洞察,流動還繼續,然後將是下一個、某個相同的閘口。

我們複雜的奔跑,在同一個迷宮裡。然而,儘管在同一個迷宮,我們仍收束不同的軌跡,殊異的人生風景。就算就是這個命運。

Images Courtesy of 光年映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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