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年五月至今的台灣,可說是這小島近年最艱困、嚴峻的時刻,人們派遣戰爭的術語來命名這段防疫過程的許多環節,氣氛是肅殺的。COVID-19 疫情剛爆發時偶遇斷電,而後日常的囤糧、自主隔離與限制移動範圍;寥寥可數的路人與車輛,街道似乎從未如此不喧鬧;孤獨感浮現清晰的輪廓,從城市人的隱疾,轉變為生活的明顯病徵。恍惚間,我們自習以為常的生活,走進了電影中的末世情境,彷彿與末世情緒擦身而過。
末世與末世後的電影情節,多半從天災、病毒開啟敘事,討論的也許是面對災難浮現的恐懼與人性,也許是對英雄出現解救世人的情感寄託,也許是體制、秩序崩壞下如何爬進被顛覆的階級縫隙裡求生存。此刻沒有被喪屍大軍追殺、體制依然運作,也還未完全失去自由的我們,在真正的末日逼至眼前之前,這幾部電影有的與現在切題得驚悚,有的上映時令觀眾困惑、甚至不討好到令人沈悶;但其描繪的心境與感受,與當下疫情的狀態非常有共感。
《蒙上你的眼》|罩在臉上,求生與生活的邊界
2018 年改編自 Josh Malerman 在 2014 年同名小說的《蒙上你的眼》(Bird Box),由《更好的世界》丹麥導演蘇珊娜畢爾執導,珊卓布拉克、約翰馬可維奇、《拉契特:黯衣天使》莎拉.保羅森、《月光下的男孩》崔凡特羅德等人主演。這部電影娛樂性無庸置疑,曾被稱為「盲眼版《噤界》」,一直在 NETFLIX 線上的它,這兩年疫情肆虐全球,又重新獲得討論度。
故事描述天空突然出現了無法辨別的視象,人的眼睛會不自覺看向那處,然後用自己身邊或手上最方便的方式結束生命(這個設定很可以和奈沙馬蘭的《破天慌》並置為看)。自殺潮來得又急又快,瞬間一片死寂。有群互相不相識的人躲進一處宅邸,暫時從這場災難倖存下來的他們,仍必須度過這個充滿恐懼和未知的生活。
此刻看這部電影切題得驚悚。故事裡,這群人把屋子窗簾全部拉下,要出去覓食、找資源,就得將眼罩戴好戴滿,不能心存僥倖。看著他們蒙著眼罩疲憊地在外頭衝撞,一進室內就用盡最後力氣地一把拆下眼罩,和現在只要踏出家門就得戴上口罩,一回家就迫不急待要摘下、重新順暢呼吸的情境太相似了。明快順暢的節奏,以家屋為封閉空間裡的人際焦慮和對神秘的畏懼,很有史蒂芬金小說的感覺;而在災難的呈現上,更有著「你就算不出門,災難也會上前闖入」的迫切感。
融入電影的末日恐怖,也就入戲地一路陪主人翁們準備逃亡。故事後半段,女主角要帶兩個小孩離開,到溪邊划船,據說通過激流,會有個可躲過詛咒的世外桃源。她為五歲的孩子建立起逃亡的心理狀態,那得是一整套的計畫。孩子成長過程中沒有床邊故事、沒有搖籃曲、也沒有關於這世界曾有樣子的訊息,甚至沒有名字——她喚他們「男孩」、「女孩」,孩子們則直呼她的名字——這是為了讓孩子與她之間不會有情感牽絆,確保他們在危險時可以丟下他人,保護自己。女主角要確保他們處在中性、冷酷、唯一追求生存技藝的狀態裡。
無法求生(survive),談什麼生活(live)。
無法求生(survive),談什麼生活(live)。
女主角斷然拒絕任何的溫情和親密。但這句話,卻成為了結局如何走向的關鍵。
此刻,2021 年五月下旬以來的台灣,是這小島最艱困、嚴峻的時刻,人們派遣戰爭的術語來命名這段防疫過程的許多環節,氣氛是肅殺的。有人為了消滅染疫可能,開啟了嚴格的全新行為模式,監管他人,並對沒有同樣嚴密的人們進行遠距的指責甚至檢舉,有人悲觀地將原本生活的小確幸一概取消,只要無益於防疫的,都該從日常中撤除。
如此場景,那個關於「survive」與「live」的辯論在現實中浮現,是啊,無法生存,談什麼生活呢?但沒有了生活,又還有什麼動力要支持著非生存不可呢?無論電影或現實中的災難都是有盡頭的,我們或許想著咬牙撐過了、活下來了,往後要怎樣輕鬆甜美的生活都可以。然而,這個原以為是「期間限定」的武裝,亦可能做出不可逆的烙印,輕則變遷了性格的輪廓,重則讓我們連帶地失去了對生存的渴望。
電影中的小女孩,都到了最後一哩路,卻突然「防疫疲勞」了,再結實的訓練,都抵抗不了這個臨界性的崩毀……。
我們總是太耽愛「生活」而輕忽了「生存」,但在反省這些選擇時,總也忍不住想著,到底該是怎樣,才是人們願意奉獻力氣的生命旅程?平衡該如何拿捏?若迎來了任何結果,是否又真有絕對的對或錯、值得與不值得?
《破.天.慌》|群聚延伸更多的危機
2008 年奈沙馬蘭的作品《破‧天‧慌》(The Happening),由馬克華柏格、柔伊黛思香奈、約翰拉奎查莫主演。奈沙馬蘭這幾年因《異裂》、《分裂》重獲青睞,《破‧天‧慌》則屬於他令觀眾困惑、反應冷淡的多部作品其中之一。但在此刻重看仍在 NETFLIX 線上的本片,或許會有不同的感受。
作為連《降世神通:最後的氣宗》、《地球過後》都能買單的奈沙馬蘭影迷,他讓我最驚豔的其實不是那些高度原創的點子(因為他通常就虎頭蛇尾地浪費掉了),而是他總賦予「神秘」一個特殊的位階,正是這個視角讓他的《分裂》三部曲能為「超級英雄」帶來全新又深刻的詮釋。
《破‧天‧慌》劇情描述空氣中快速傳播著不知名物質,人們陷入錯亂、失去自主意識、一個接一個用手邊派得上的物件殺死自己。在公園看書的人拿鉛筆刺進喉嚨、路人衝撞急駛來的車、高層工地一個個工人下雨般綿密墜落……。倖存的紐約人啟程逃往鄰近城市,但消息傳來,費城、波士頓、華盛頓都淪陷了,他們只好在途中下車,在空曠的鄉間無所適從地奔跑。
這是部很典型的奈沙馬蘭電影,幾乎只有設定,說不上有什麼「劇情」(有類似設定卻蜿蜒完整的《蒙上你的眼》恰是對比),但令人難忘的就在於作者看待這場詭異災難的視角。電影中,(很可能已是全世界最後一批倖存者的)人們被拋在鄉間,和大自然的關係突然變得清晰。在城市時,我們很容易以人類為中心(例如電影開始時,一發生事情立刻認為恐怖攻擊);但在空曠、只有草與樹的地方,人們無法不意識到,之於整個和諧祥和的環境,人類原來是那麼格格不入、多餘,甚至侵略性。換句話說,這場災難並非「針對人類」,而僅僅是大自然要「收復失土」(將人類清空只是整個計畫會涵蓋到的部分)。
有幾場戲在今天看尤其微妙:一群人逃亡時,越想聯合作戰,以為能團結力量大,卻恰恰最會驚動大自然,激它將滅絕的能量瞄準過來。這個「群聚最危險」的橋段,讓人會心一笑但也驚悚。
在疫病的陰影搖撼、摧毀了我們生活的這段期間,很奇妙地,明明我們是身在某種大自然未知風暴的正中央,但人們的驚慌以及由此衍生、極度放大的喧囂,覆蓋了我們全部感官,倏然發現人類是這麼龐然的存在。渴望一點清靜而幾乎不可得的時候,我想起《破‧天‧慌》,那裡沒有降臨給誰的厄運,而只是更廣袤的大地,在追尋屬於它的平靜。
故事走到後來,《破‧天‧慌》不再和主角們站在同一邊,可奈沙馬蘭並不是拉斯馮提爾式地要折磨他們,而僅僅是將一切收到某種疏離的漠然。電影引導著,讓那些我們原本最能理解的驚恐逃竄和相互傷害,顯得荒謬。是的,以大自然的制高視角來看,那一切已太徒勞、因此荒謬。
這些日子以來,大家都這麼聰明努力了,卻無法立刻扭轉局勢、甚至有疫病 2.0 的海嘯蠢蠢欲動。我迷惘地胡思亂想:整個精密豪華的人類世界,會不會真只是如同《破‧天‧慌》裡那個巨型荒漠般的綠地上,一簇簇被不耐煩的小斑點?以致這個大疫之年,甚至非關大自然的「反撲」,而只是它不耐煩地想 reset,把這些忙碌湧動給全部清空?
《永夜漂流》|內心的荒蕪,人與人的連結
五月中台灣疫情重啟時,我們從確診案例好氣又好笑地談著「人與人的連結」,揶揄這真是造成整波傳播鏈的起頭;隨後疫情變嚴重,也就以盡可能斷開整個「連結」,作為控制疫病的手段……不過是一個多月前,竟已像過了好長好長的時間,那時輕鬆話語猶迴盪,我們卻隨後就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嚴峻的自主隔離、自主封城的日子。生活不便之外,更是內心的煩躁。
不討論「災難此刻」、而是「災難之後」的《永夜漂流》(The Midnight Sky),其中描繪的心境荒蕪,與此刻人們情感的寄託渴望如此相似。這部片在 2020 年底於 NETFLIX 上映,由喬治克隆尼自導自演,故事描述 2049 年的地球已不堪居住,派遣了一艘調查船「異空號」前往可能適合人類生活的木星衛星 K23 探勘,但這艘調查船失去了與地球的聯絡。另一方面,地球已無法等到探勘結果,人們遷往地下避難,只留下在北極圈科學家試著和異空號聯絡,要他們不必再回地球。
故事的兩條線在電影大半時間並無交流,在地球末日的框架下,一邊在宇宙漂流,一邊在空曠死寂的極地漠然度日;而無論是異空號上的機組人員或研究站的科學家,都賴僵化的任務操持作為日常。畢竟除此之外,朝遠方展開的時間和空間,都蒼白、無際得啃噬了人類生存的氣力與熱情。
以喬治克隆尼自導自演,加上費莉絲蒂瓊斯、凱爾錢德勒演出,貫穿著亞歷山大戴斯培優美靜謐的配樂、冰島取景……而言,《永夜漂流》上線後未引起注目是令人有點訝異的。但相對於其他吻合「電影開始五分鐘就必須出現爆點」的 NETFLIX 原創電影來說,改編自用散文筆觸經營同名小說的《永夜漂流》確實略沉悶。最初看完時未特別喜好,可電影中兩條主線共振的某種寂寞、卻又有被承接的釋然,那個氣氛我一直記得著。
這段日子裡,常聽聞人們說,比起自己染疫,更擔憂的是把病帶回家,傳染給家人,以及在自己足跡路程上擦身而過的無辜人們,因為這樣而更打起精神要落實防疫。也同樣在此刻,人們承受日常遽變,失去自由與休閒,甚至迎來經濟上危機,很難不陷入低潮,但這時能點亮一點快樂火花的,卻是和家人相處的時光、是和好友苦中作樂地視訊和線上作伴,而這原本或非我們最珍惜的東西。
從「人與人的連結」而起的遽變,原來也只能由「人與人的連結」獲得慰藉……。
《永夜漂流》整部片盡是荒蕪,宇宙中的飄盪、低溫風雪中的迷惘,「活著」無法不是木然而空洞:無法再有遠大夢想、不希罕意義,為時間的漫長所折磨。在這樣的時刻,電影中人們依賴著去渴望新的一天的,非關自我哪個慾望,而僅僅是和他人之間的連結。當人自己失去了方向,那份彼此之間的牽絆,阻止了消逝。
異空號上看似瑣碎的對話日常,支撐著這群距離家園無限遙遠的人,他們甚且用全像投影造出地球親友的幻象,讓自己加入無所事事的閒聊。隻身留在地球盡頭的科學家,亦由那個《索拉力星》般神秘而突兀的蜃影,藉著在乎另一個人,將自己的生命再拓得遠一點。
什麼是末日?所有的尖叫與痛會淡去,但虛無卻將失控蔓長。《永夜漂流》作為一部「災難之後」的電影,人心的空曠已接管一切,但電影卻也指出了一落唯此才摸索得到的線索,即是他人。讓心往有人的地方走,那裡正是回家的路。
Image Source: 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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