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對,那時錯?獻給後千禧世代的生命之詩:《世界上最爛的人》

不曉得每個二、三十歲的女孩心中,是否都有一位願意狠心離開湯姆的夏天(《戀夏 500 日》),一位時而知性也時而脆弱的席琳(《愛在黎明破曉時》、《愛在日落巴黎時》、《愛在午夜希臘時》),但相信大部分的人心中,或許都有著這麼一位茱莉。「我感覺我從來沒想清楚過,就這樣糊裡糊塗地往前走。」茱莉與男友艾文並肩坐在窗前顫抖、試探,甚至害怕地告訴他,兩人的生活或許即將迎接另一個生命的來臨,而這次她不再如以往,這麼有把握接下來該做的決定。

《世界上最爛的人》(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故事從一位醫學系的大學生茱莉說起。茱莉漂亮聰慧,智商過人,選擇進入醫學系修讀的原因竟是「比較難考進去」。然而生在社群媒體時代的她,漸漸對所學的專業感到無聊,外科的精準缺乏浪漫,而根據茱莉的解釋,她尋找的是更加形而上的事物,於是開始攻讀心理學;但心理學念著念著,又發現攝影才是她所嚮往追求。在短短的〈序〉章中,我們跟著口白一探茱莉不安於現狀的 20 歲,「若覺得不喜歡、不適合,現在就放棄有何不可?」

多彩而躁動的人生期許,也體現在茱莉的愛情觀裡。透過攝影,她遇上了 20 歲後期的重要伴侶——才華洋溢漫畫家艾克索。艾克索在奧斯陸市中心有幢美麗的公寓,地下漫畫作品《山貓》深受喜愛,有著大票死忠讀者。年紀大上茱莉十來歲的他,有著同齡人難見的穩重與才華,而透過艾克索的眼睛,茱莉卻逐漸意識到自己的矛盾與不足:做任何事都三分鐘熱度、對未來沒有明確的規劃與想法、當艾克索提及成家與生養小孩時,茱莉總是避重就輕⋯⋯。

《世界上最爛的人》片名直白得可愛,事實上也是女主角茱莉為自己的 20 歲下的註解。若說尤沃金.提爾(Joachim Trier)另一部廣受好評的作品《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是一段猶如鬼火般的奧斯陸漫遊,《最爛》就像是由挪威春日交織而成的奇幻小品。導演恰如其分地以 12 個章節、序與跋,將女主角茱莉的生活切面自然地串連在一起。觀眾從電影正式開始的第一章〈其他人〉中,望見她與艾克索的友人一同出遊,年輕的她不斷被追問工作、家庭與小孩的想法,這也為她與艾克索的關係埋下懷疑的種子。我們可以自然推測,父愛的缺憾,讓茱莉習慣依賴一個似艾克索般—— 穩定、功成名就,甚或強大的另一半,但細看關係的反面,她同時也迫使自己必須面臨成熟的陣痛,來自艾克索的「你也該建立一個自己的家庭」相逼,這一切都讓尚未邁入 30 歲、還有大半時間迷惘的茱莉,不知所措。

鏡頭轉瞬,她與艾克索關係的轉折可從〈偷情〉這章開始 —— 茱莉逃出了艾克索新漫畫的發佈會,在陌生人的派對中遇見了第二段戀情的男主角艾文,兩人擦槍但未真正走火的調情,這段太過特別的相遇邂垢,在茱莉已略感匱乏的生活裡閃爍著愛戀的純粹花火。一場時間靜止的魔幻戲碼,不再束縛於時間流動,於是也不再受現實羈絆,既道出了戀人初見彼此的美好——渴望此刻永遠停駐,那片刻的輕盈與共鳴是如此難得又刻骨銘心。於是茱莉做了一個作為觀眾都(想搖晃著她肩膀大喊你確定嗎)無奈的決定 —— 她離開艾克索,與艾文開始同居人生。

茱莉俏皮、狡黠及不考慮後果的思緒邏輯讓人同時想起了《綠光》中的黛芬,尋尋覓覓,始終深信並期待生命中那位「可遇不可求」的人;她或許也像《戀夏 500 日》的夏天,是位不全然渴望愛情的人,三翻兩次提醒湯姆:嘿!我還不想定下來唷,這樣的我,你可以嗎?

茱莉的自由哲學,很快地在發現體內有了另一個小生命時,出現了轉折。與此同時,她接到前男友艾克索的病重的消息。自由的齒輪彷彿瞬間故障了。懷揣著迎接新生命的徬徨與過往愛人將逝的複雜情緒,茱莉與艾克索重逢,也造就了本片令人最喜歡、值得一再反覆思考的對白。

那天茱莉到醫院探望艾克索,曾經的強大的山貓成了虛弱的小狐狸。艾克索從背後溫柔的環抱著茱莉,就像回到那年在夏日小屋中,他輕聲安慰女孩的場景。當年他說「噢不,你才不是世界上最爛的人。」而這回眼見死亡進逼,他仍然對女孩說「和你的這段感情是我人生中最珍貴的⋯⋯你是一個超級好的人。」

乍看流水帳般的小品,《世界上最爛的人》的敘事張力卻源源不絕,人物故事看似普世,卻可感受到導演刻畫將屆 30 歲、輕熟千禧世代的巧思——全球化與氣候問題進逼、小確幸昇華為「躺平哲學」、不再追求從一而終的愛情⋯⋯觀看《最爛》的過程可說是全然的自由與愉悅,有時還能在劇中找到自身的影。畢業於一個不算太喜歡的科系、成為矛盾的女性主義者、醉心於地下文化、糊裡糊塗的和某任男友走在一起、又糊裡糊塗地分開⋯⋯我們都曾經歷過一個時刻,在資訊爆炸的時代,明明已經瀏覽過無數的懶人包、趨勢分析,仍不知道下一步該踏向哪;用看似擁有無數選擇的自由(free)率性而為,又該如何扛起每個選擇的代價(cost)?當認識自我、尋找自我、定位自我成了生命裡隨年紀而不得不一再面臨、一再辯證的沈重命題,電影從中溫柔又輕盈地包容了這世代的亮部特徵,《世界上最爛的人》中有茫然,有矛盾,也有迷人與燦爛,交織出青春的互文。

Images Courtesy of 好威映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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