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真亦假的荒謬:《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

李安的故事都是這樣開始的,一個平凡的人,平凡的事,然後某天某個錯置的、變調的什麼開始滲入,人因此開始動搖、開始懷疑,自己是什麼?世界是什麼?從何而來?往哪而去?慾望在拉扯、情感在牽絆、時間在推移、思考在辯證,悄悄的因此長成了另一個人,遺憾了什麼,壓抑了什麼,篤定了什麼,然後再然後,回到了原處,回到了那平凡人平凡事的時間,讓時間走向故事之外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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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也是這樣的故事,它改編自班.方登Ben Fountain)所創作的小說《半場無戰事》,由《平民百萬富翁》的編劇尚—克里斯托夫.卡斯特里(Jean-Christophe Castelli)撰寫劇本;描寫一個歸國士兵,以英雄姿態出席美式足球聯賽中場表演,一日的行程經歷的種種荒謬,在現實與記憶在意識中反覆的穿梭;它延續《少年 Pi》的提問,甚至是李安所有故事的總和,走過家庭、國家、宗教、愛情的總總矛盾然後回到了自己的孤獨;這樣的故事內容對於已是電影老手的李安應是輕鬆的差活,但李安卻把這樣的一個幾乎是獨立規模的小電影,拉上工業的前端來對電影放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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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格——臨場

 

我們之前的所有文化,都將事物的外貌視為一種對活人訴說的符號。所有的一切都是傳奇(legend),佇立在那裡等著人們用眼睛閱讀(read)。外貌傳達了相似處(resemblance)、類似點(analogies),同理心(sympathies),厭惡感(antipathies),而它們全部傳達了一些訊息,這些訊息的總和,解釋了我們的宇宙。—— 《另一種影像敘事》(Another Way of Telling),John Berger

 

李安曾在訪談中提到 120 格(每秒鐘 120 格單影計量)與傳統 32 格(每秒鐘 32 格單影計量)影像技術最大的不同在於「臨場」,的感受。以往觀影的經驗如法文的 Voyeur(窺視) ,是在框景內憶想框外沒被看見的窺視;新的 120 格影像技術則是創造出一個親臨實境的觀看,清晰的視覺資訊(甚至超越肉眼捕捉的能力)飽和了物的外貌走而讓影像出框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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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這個「臨場」的說法成立,將對於電影的思考與製作產生巨大的革命,傳統 32 格的攝影,因光學技術的限制,讓影像有著簡化真實的閱讀曖昧;而電影的魔力是在於將這些似真的個別影像編寫成故事的蒙太奇(montage,影像剪接),影像與影像間因相互的因果及時間產生張力,外貌因貌似(cohere)而長生溫度;它是接近一個夢境與記憶的真實感知,從片段、平板的的光影碎片,串接起觸動生命的意義,成為真實;電影百年便從這種影像編寫衍生出種種的視覺美學,它們的觀看是指向那些未被看見的內向世界,記憶與未來、悲懷與懸念,觸動著情感與自我。新技術的影像若是打開了這種「內向」觀看,它將前往的真實不在只是與觀者對映的記憶,或是「將發生什麼」的未來,而更多的可能是在平行當下的時空體驗,就像一個揮過來的空掌,一隻奔跑的羚羊,人會本能性的閃過、跳過總總物理性的反射動作,而這樣的當下,該被如何的書寫編造,來傳達某些共通的、私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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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安

 

李安是這樣的一個作者,他是個電影的活教材,熟稔電影語言,在各個題材、類型中轉換自如,保持客觀的洞察與個人內在探索的省思,但也是個不慍不火、避重就輕,讓人覺得缺乏風格的好人。他不似其它以衝撞來立足國際影壇的作者導演,而是走入一個個框架來安身,他曾是一個臨摹小津安二郎的文青影迷、好萊塢光環的最佳導演,他在一個「電影」的範疇中理解電影、探索電影而達到頂尖極致,而不曾背離「電影」太多來尋求忠於自我的自由。他除了精明的挑起話題外,就是高明的解題技巧讓電影系學生高呼精彩,除此之外並沒有太多個人的留存;他對於一個作者總少了那麼一點的什麼,即使我們都知道那個主角、那個掙扎都是李安的一部份,他與觀眾還是隔了一層電影的距離。

 

Bergman & Ang Lee
李安與柏格曼。Image Source: Cinephilia & Beyond

而這樣的李安,在他最高峰的時刻,走向已在商業中窒息的 3D 影像,告訴著世人它的有所可能。

 

超我——走出表象

 

大量的特寫鏡頭,臉的特寫、吃的特寫、種種物質的特寫疊砌出比利林恩的世界,這世界因光度細節而還返了物的物理性,而非以貌似的表象;它以造作的姿態欺騙真實,跳出屏幕的巨大與過度豔麗與觀者共處,讓人觸碰不到卻以物的模貌運作著;而觀者在這樣的時空中成了實實在在的「他者」,想藉文本故事融入卻又必須提心於種種貼近的當下。這種無法融入的尷尬反而予人一種失真的荒謬,讓影像難以進入自我(Dwelling),去符號而失去意義,走出文本的範疇、走出戲劇、走出電影視覺的語言系統,用自己的方式走出一個不知何以對視的世界,如一個深海的寂靜、如一個夜空的無垠,如一張臉上攤開的秘密,等待一個原始物理直觀的天啟;我們一同與比利走過這場荒謬的煙火秀場,放掉「自我」的觀察,以一種「超我」的直觀感受著無以明說的什麼,若是文字能夠道盡,哪裡還需要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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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敲出這樣的火花,他眼盯著這美麗的可能,已步出了框架。

 

All Images via IMDb unless sta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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