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通電話,接起對家鄉的思念,熟練、遲疑;第二通電話,接起慾望的發洩出口,生澀而不知所措;第三通電話,接起男友的關心問候,模糊含混地帶過…電影《接線員》中飾演 Tina 的紀培慧,手中總是緊握著電話;她必須接起每一通,滿足著彼端、或自己的疑問與需求,這條線路既是開口,也是出口。Tina 是條線路,連起非法按摩院內小姐與客人的慾望交易;《接線員》本身也是條線路,透過「接線員」,我們看進不為普世道德與大眾認定的價值所接受的,社會裡最陰暗底層的角落——如此暢通,如此逼你直視你所不願視、甚至不敢視。就像要你吞下一口,電影裡小姐們必須強忍吞下的,慾望後的排泄。難以吞嚥。

剛過完 28 歲生日不久的培慧,坐在攝影棚裡接受著訪問,平靜地笑說我的訪綱給她出了考題,讓她那幾天自問著自己,思考著自己該給什麼樣的答案——那並非為了敷衍這次的訪談需求,一個個堅定又值得在口中咀嚼多次的回答,更是她梳理著過往的感受與記憶;對現在、未來的自己,給予一個明確的方向,「我想這是我最誠實的答案吧!」
思索著《接線員》裡的各個身影,培慧身為演員,從一開始如角色 Tina 的置身事外,逐漸帶著同理心,望向異色慾望之地中小姐們的故事裡;下戲後那些輕飄飄反覆來去的思緒、思考,卻是沈重無比,甚至帶著尖銳的質疑;它們難以安放,也不該就此被安放。這次我們與她聊聊,這部作品與她自己生命裡的輕與重。

演戲,連結自我孤島與世界的語言交流
為了電影拍攝,從台北到倫敦,待上一個半月體驗倫敦「異鄉人」的滋味,「因為是為了拍攝,所以很難說真正融入當地的生活,能了解的其實有限。但這有限的時間裡,自己觀察到倫敦這座城市很包容不一樣的人——它並非像個歡樂的大熔爐,但能接受的限度卻是很寬廣的。」回顧著那一個半月,即便多半待在東倫敦的拍攝場景,培慧對倫敦的印象卻是很不錯的,「倫敦很像一首交響樂,大提琴、小提琴、尖銳的三角鐵或鈸,不同的樂器組成,每個聲音都不一樣,但在這座城市裡都能發聲。」
但「異鄉人」的身份與感受,並非僅僅來自劇情設定,也並非只是角色詮釋。在美國出生長大,而後隨家人搬到青島再搬到台灣,培慧小時候的生活就經歷著巨大的變動;「混血兒的身份不管如何總是比較顯眼,那時一直覺得自己格格不入的。」一個東西方混血小女孩,在台灣的學校裡說著青島口音的中文,加上個性內向,在如何與人親近、建立關係上,對培慧來說一直是個難題。「我比較沒有所謂的『勇氣』,可能也是因為自己太愛面子(笑),所以讓自己的狀態變成一座『孤島』。」


孤島,外來的船隻即便嘗試進入、停泊,若島上的港口不打開,久了也是枉然。第一部作品《危險心靈》是個轉折,像是拍打島嶼岸邊的潮水,慢慢滲入,「如果當初沒有踏入演戲,我的狀態與樣貌可能會跟現在完全不同。對我來說,『演戲』已經成為一種我和他人、和世界語言交流的方式。」礁石上激起的浪花,讓她嘗試踏出自己的孤島舒適圈,「我不可能每個角色都演我自己——當然,我一定要先認識自己,才會慢慢發現該如何去詮釋一個角色。但是人類的共通情緒是有個幅度的,我勢必要去理解別人,才有可能去詮釋他們的狀態與樣子。」


「近幾年也慢慢接受這樣的自己,可能以前對自己的內向感到厭惡,羨慕身旁的其他人打成一片,然後壓抑自己。後來仔細去想,其實那時的自己也是有點享受這樣的狀態,因為我就可以在自己的小島上,不用踏出那一步,享受著自己的 comfort zone。了解這樣的自己後,好像就放下了一些沈重的包袱(笑)。」或許,這樣旁觀的角度,投射到《接線員》裡 Tina 的視角,觀望著老鴇、小姐們與客人間的互動,她闖入了一個自覺不屬於自己的地域;循著自己成長裡的經驗,培慧構築著「接線員」與小姐們角色身份上的距離,只是 Tina 旁觀他人之痛苦外,也旁觀著自己身不由己的痛苦。

「她們所吞嚥的,是難以入喉的辛苦」,那些生命中著實沈重的、不能承受的輕
自 2011 年拿到劇本開始,培慧反反覆覆閱讀著這個故事。當時 21 歲的她,生命經歷還不足以理解這樣的狀態與角色,從未面對故事裡那無依無靠的處境,也還沒為自己做過一些「有勇氣」的嘗試。「通常我接演的戲,都會稍微再超出我自己的真實生活一點點。」在導演籌備拍攝期間,她慢慢地以自己的人生經驗補足角色該有的元素,「像是『勇氣』與『心靈的強大』。在開拍之前、大概 2014 年左右,我鼓起勇氣接觸馬拉松,跑了 3、4 次——那是我第一次實質地在肉體上鍛鍊自己。第一次將自己投入運動,磨練著肉體其實也是磨練著心智——肉體跟心靈是很緊密的,你的心靈有多強壯,你的肉體其實也感覺得出來。」


心靈的強大,投射到電影情節、投射到性交易行業裡的真實面貌,「就小姐們自己而言,她們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就外人而言,她們只是用最簡單的肉體換取金錢。但事實上她們承受著人類各種被壓抑的情緒。她們要做的,其實最基本的就是『撫慰』人們生活裡的怒氣與負面情緒;所接收的是人們無法滿足的幻想、無法向他人言說的處境,甚至是很邪惡的想法。這些在外面所謂『正常世界』裡,都是無法被接受或消化的。她們所吞嚥的,是難以入喉的辛苦。用這樣的方式存活、呼吸著,心靈勢必要很強大。以我自己來說,我並不覺得自己有辦法承受這樣的狀態。」


而面對離開自己的「理想」、某種程度承認自己無法在異地生活的「勇氣」,比起離開舒適圈,也許更加令人難以坦然接受,「Tina 懷抱著夢想去到英國,目標是在英國找一份工作,過著自己理想的生活。當她回到台灣,做這個決定的勇氣跟當初的離開家鄉是不可比擬的——一種認清事實的『勇氣』。那是經歷過一切後,知道自己要什麼而下了決心。」培慧回顧著。說到底,人生每道岔路的選擇,就是一個個無形、更輕於鴻毛的「決定」,一瞬思緒。然而,構成「決定」背後的,可能是各種於生存、現實的自我角力掙扎;下了「決定」之後的,可能是外人口中「自己活該」、「自己承擔」的沈重。

「一切都是說來就來,轉眼就經歷了第一次,沒有準備的餘地。就像一個演員走上舞台,卻從來不曾排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Milan Kundera
這「輕」與「重」,對照著電影畫面裡出現多次,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一書,像是劇中角色生活的各種註解;而其中的這段話,身為演員的培慧,想必也有著深刻的共鳴。「閱讀這本書時,我自己印象很深刻的也是這句話,」那麼,若是抽離角色,培慧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輕,聽起來倒也真的輕巧,「面對真實的自己吧!」沉思了片刻,她回答著,「我覺得,就算是個很能與自己獨處的人,也不一定能夠面對自己。多數時候我們與自己獨處時,真的是與自己獨處嗎?還是我們藉由聽音樂、看書等等『一個人』的行為,去逃避一些該思索的問題?」意識到自己曾有過的逃避(「其實更像是種懶惰」,她笑著補充),培慧用演戲將自己拉回問題點,為了角色整理、理解,將自己放入一個極為不舒服的狀態裡,逼迫自己思考這些問題。

「你們為什麼要在這裡工作啊?」,「跟你一樣。」
「《接線員》最根本的核心是『同理』,同理你原本價值觀之外的事物或人們,一種新的、看待道德的方式。」在接演這部戲之前,因為在小島旁觀、自我隔絕的習慣,培慧坦言自己的「同理心」是比較少的;「那有點像是,『我可以想像你身上發生的事情、理解那樣的狀態或處境,但可能真的很難完全認同那樣的決定。』」將自己投入到劇中的位置之後,顛覆著她的心理狀態,這群社會角落裡幽微的身影,在她眼前逐漸浮現了一張張清楚的面孔輪廓。


「另一方面,接演這個角色後我開始思考金錢的意義。」主流價值觀裡,人們常常覺得投入性交易的小姐為了金錢而從事這樣的肉體工作,是不道德的;「金錢與道德,兩者擺在同個位置好像是件很不協調的事。大家厭惡的到底是什麼?金錢?或用肉體換取金錢?很中性地來看,同樣是付出時間與勞動換取金錢,為何她們的勞動方法是遭到輕視的。」她自問著,「或是,我們在害怕當自己看著她們,想著『自己有天會貧窮到一樣的處境』這樣的想法,所以一開始就以恨意或厭惡,將她們排除在『同理』之外?」


敲響著對這件事的體認與風險,人們用構築恨意這極為容易、將他人輕巧切割於自己之外的方式劃分,「但若仔細去想,卻發現其實沒什麼不一樣。而意識到『自己與她們之間沒有什麼不一樣』,這又讓人感到十分恐懼。」自問自答著,培慧的思考有些尖銳,卻剝下了虛偽道德的假面。按摩院內的權力結構,客人、老鴇、資深小姐、年輕小姐、新來小姐、接線員,彼此的焦慮與身不由己拉鋸交疊,社會即便是最底層,也存在著根深蒂固的階級——不論是一開始 Tina 置身事外的、如一般大眾那虛偽的「優越感」,小姐、老鴇在經歷、面對是非上的盛氣凌人,或是客人的荒謬無理。
「而這樣的狀態與其中討論的道德、性別、社會價值、愛情與人性,我想是無法單一被拿出來討論。它們永遠都是關聯著彼此,因為社會就是人類的共同合作。如果有一件事或議題是我們所不喜歡的,解決之外,我們也該去試想它為什麼會出現。」她反思著,電影鏡頭聚焦著一群擠在公寓裡的女性身影,映照著社會裡的各個角落;她們是彼此剝削的對象,卻也是彼此僅有的同溫層。

生命是無止盡的異鄉探索旅程,也是一場黑色幽默的喜劇
深沈至令人難以想像的絕望情境,拍完《接線員》後,培慧到了杜拜旅行,「這是這幾年我每完成一個工作沈澱自己的方式,把那些不屬於我的角色個性、情緒等等我為了工作而賦予自己的樣貌,洗掉的一種方式。」前一站去了冰島,而這次去了杜拜,兩者都是極端氣候的地方,像是光譜的兩端,卻有著極大的差異。「在杜拜回想著這兩三年的感觸,更覺得冰島像個原點,一切都還在等待被發生,很純粹、乾淨,總覺得那裡呼吸的是最接近地球原始的空氣,等待春天的來臨。而杜拜的沙漠則是一切都已經經過了,該發生的都發生了,這裡是結束的地方;像是從礫石風化後成為沙粒,飛了很遠、看了很多,最後在這裡沈澱。對我來說,我好像去過了原點,又到過了終點。」
.「永不回到自己的故鄉」與「永不離開自己的故鄉」,你會選擇?
我想在前面加一個狀態——「永遠不後悔」的,這樣「永不回到自己的故鄉」與「永不離開自己的故鄉」兩者對我來說都一樣了,重點是「不後悔」。可能還是會偏向「永不回到自己的故鄉」吧(笑)!我覺得人類很可愛的地方就是常常會想「假如」,這是我們充滿創造力、但同時也帶給自己很多煩惱的想法,很矛盾。「如果我不回到台灣,我在世界的哪裡,是不是會有很棒的生活?」、「我當初如果沒有離開台灣,是不是就怎麼樣?」、「如果我當初沒有結婚,人生是否會不一樣?」,重點不是在於選擇哪個,而是真的確定自己想要什麼,並且義無反顧地不感到後悔。

.「永不回到自己的故鄉」與「永不離開自己的故鄉」,你會選擇?
我想在前面加一個狀態——「永遠不後悔」的,這樣「永不回到自己的故鄉」與「永不離開自己的故鄉」兩者對我來說都一樣了,重點是「不後悔」。可能還是會偏向「永不回到自己的故鄉」吧(笑)!我覺得人類很可愛的地方就是常常會想「假如」,這是我們充滿創造力、但同時也帶給自己很多煩惱的想法,很矛盾。「如果我不回到台灣,我在世界的哪裡,是不是會有很棒的生活?」、「我當初如果沒有離開台灣,是不是就怎麼樣?」、「如果我當初沒有結婚,人生是否會不一樣?」,重點不是在於選擇哪個,而是真的確定自己想要什麼,並且義無反顧地不感到後悔。


.「永不回到自己的故鄉」與「永不離開自己的故鄉」,你會選擇?
我想在前面加一個狀態——「永遠不後悔」的,這樣「永不回到自己的故鄉」與「永不離開自己的故鄉」兩者對我來說都一樣了,重點是「不後悔」。可能還是會偏向「永不回到自己的故鄉」吧(笑)!我覺得人類很可愛的地方就是常常會想「假如」,這是我們充滿創造力、但同時也帶給自己很多煩惱的想法,很矛盾。「如果我不回到台灣,我在世界的哪裡,是不是會有很棒的生活?」、「我當初如果沒有離開台灣,是不是就怎麼樣?」、「如果我當初沒有結婚,人生是否會不一樣?」,重點不是在於選擇哪個,而是真的確定自己想要什麼,並且義無反顧地不感到後悔。
原點與終點都看遍了,但在人生走向死亡的這段旅程,其實還是在心靈與身體上每個中繼站流浪、漂泊的異鄉人,「不管是哪個方向成長都好,但我自己也不太想停下來,想要一直『移動』——而移動的方式還在尋找。」培慧說著,「從前移動的方式就是抵達某處、停留,跟身邊的人互相交流,彼此交換些什麼。但離開的時候好像從未與別人好好告別,留下別人自己消化著。」於是,她現在嘗試著學習,有個好的開始之外,也要有個好的「告別」,「在告別的過程裡,也許會發現,『其實好像不到要告別的時候』。」人與人間的關係,也許不如緣份兩字來得淡然隨意,也許可以多點努力。


或是,用不那麼沈重的角度思考,生命的經驗加總,對培慧來說,回頭想想有時也像是場黑色幽默的喜劇。喜劇——那些過於沈重、荒謬的,以玩笑、微笑與自嘲看待,似乎這樣才能放過自己,要自己釋懷,「只是真正人生的慘度,永遠超越喜劇。」唯有坦然面對,「活出真實的樣貌——雖然聽起來像口號,但要做到卻是非常困難的。」這不僅是接受自己,對她來說也是一種責任,「身為演員我們比較容易受到其他人的注意,那是否在認識自己上,該表現得更好?當然,說責任也許太過,但如果做到這點,可以幫助或鼓勵的人其實很多。即使很難,但我還在慢慢學習。」

訪談後記:
重複觀看兩次《接線員》,依然對電影中的面孔百般思索;那不是不解,而是投射著自己身旁的人群。Tina 的道德潔癖,一邊批判的目光指責他人,一邊偷偷地將不屬於她的錢放入口袋裡;滿身帶刺的莎莎,為的是保護自己受過傷的柔軟,與 Tina 從拉扯到相知相惜;剝削著小姐與接線員的老鴇,卻在 Tina 最無助時給予溫柔的歡迎。
Tina 坐在按摩院內的床上哭泣,大家圍著她都噤聲了,各自若有所思——這一幕令人心碎。那樣的處境,房裡的女孩們也許都似曾相識;那大概像經痛一樣。你在這環境裡試著找尋一個自己舒服的姿勢,你告訴自己要振作卻頹然無力,你告訴自己這只是短暫的過渡期,卻目睹著自己一點一點流失,被無止盡的焦慮與疼痛餵食。然後質疑、責怪自己平庸,想像自己終究與身旁絕大多數的人一樣忍不過;而生活中總有另一群人無法理解,這煎熬並非自己有全然的選擇權。那狀態大概像經痛一樣,只是遠比經期更長,失去的比血更難重新補回。
同理,好簡單、好容易說出口的字眼,生活的失控或失重,擁有「正常生活」的我們都難以掌握,一再地自我質疑;而面對《接線員》裡那樣的困境,抽掉自尊與靈魂,借用培慧說的,「用這樣的方式存活、呼吸著,心靈勢必要很強大。」生命裡的輕與重,皆來自做「決定」的一瞬思緒,輕於鴻毛,也重於自己。於是,那些過重而無法安放的,至少在它逝去時,我們哀悼、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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