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談最近上映的《窒息》(Suspiria),比起與據以改編重拍達利歐阿基多(Dario Argento)的同名經典《坐立不安》(Suspiria, 1977, 又譯《陰風陣陣》)相看,或也可從導演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的創作路徑找尋線索。盧卡格達戈尼諾以《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 2017)最為影迷所熟知, 但該片調性其實更為編劇詹姆斯艾佛利的劇本所主導,從《我愛故我在》(I am Love, 2009)、《池畔謎情》(A Bigger Splash, 2015)到《窒息》,則有些貫串之處。
格達戈尼諾擅長布置不安與不定的氣氛,滾燙的騷動,那並不是由具體危險而來的焦慮,又或者說,儘管焦慮似乎可往哪裡反推,但回溯源頭後卻會發現該個危機並不真對準這個焦慮,以致於終會陷入某種毒氣瀰漫般的不適,某種不知為何焦灼的心癢難耐。
《我愛故我在》電影劇照。Image Source: IMDb.
在《我愛故我在》中,有個深宅大院,豪宅裡是群心早已不在的家人,女主人面對婚姻、兒女與家族事業的死結,跳入了與兒子友人的出軌。似乎是簡單的故事,但格達戈尼諾所做的既不是情節的展延,亦不是角色心理刻畫,而是將全片抵在「結構即將崩潰」的張力,那不能說是外遇事件的因果,可整個世界就是在這一刻來到臨界點。
《池畔情迷》電影劇照。Image Source: IMDb.
在《池畔謎情》中,當紅一時但退隱的歌手,和男友度假時,遇到前男友帶著女兒前來,四人在偏僻小島度過時光。歌手曾有風光明媚的歲月,如今只想平靜度日,兩個男人分別代表了她的兩種狀態,此刻她必須緩解這其間的矛盾。再度地,故事設定看來當然無比,但格達戈尼諾卻硬是將一份人際間壓力,拍出了驚悚。這持續爬升的不安感是怎麼來的?不同於這類題材通常會被處理為人物性格或人與人之間生命故事的糾纏所致,格達戈尼諾利用了空間的密閉,去埋設、推升人與另一人的碰撞。
盧卡格達戈尼諾總是緊抓住某個剛性的設定,創造出誰都走不了的封閉性,卻又在軟性的情節鋪陳上,暗示人物的非走不可。一來一往間,有了窒迫。
比起盧卡格達戈尼諾之前的作品或達利歐阿基多的原作,《窒息》是更為複雜的,但它沒有跳脫格達戈尼諾作品一貫意象。故事發生在一個現代舞團,舞團師生與職員生活在一獨立公寓,年輕舞者接二連三遭遇怪事,原來是公寓深處藏了女巫巢穴,她們用年輕女孩來獻祭,新到來的舞者卻勉力推拉出平衡。《窒息》的剛性設定不只公寓和舞團,還有 1977 年處於德意志之秋的柏林、夾在新舊德國間的心理醫生小屋等兩條平行敘事線。
《窒息》電影劇照。
先談舞團的故事主線。《窒息》中那個煞有介事的女巫聚會與儀式,或者可以看成盧卡格達戈尼諾呈現了那個他電影中總會有的某個一切壓力與恐怖來源的所在,是怎樣作為一個結構在運作的。也就是說,那像是一只錶的內部,精密昂貴的齒輪零件如何彼此咬合榫接地構作出一張無懈可擊的平面——這張平面上一切詭異,原來都必須由此追索,它們俱是被特意造出的。
瀰漫在舞團公寓的每個女孩夜夜沈入的惡夢,是咒語施予的;女孩遭遇的異象,是被對位地為某個彼端牽曳發生的;空氣中滿載的鬼祟和曖昧,來自於一套百年運轉的儀式那麼樣貼著、朝向某特定永恆,因而將所有人牽扯進該個此刻與遠古間夾縫的壓迫。這是「誰都走不了」的部分,那「非走不可」是什麼呢?
《窒息》電影劇照。
最表面的線索或許是那幾個起了疑心要離開的女孩,但更重要而深刻的,其實是電影以三條線都在高亢求救的「時間它想要離開」。德意志之秋那些決絕的大動作,試圖將國家帶離日漸高漲的保守;老醫生試著從喪妻、其實也就是二戰歷史無法挽回的罪咎中解脫;美國來的女孩以「從伏地緩升」的主張對抗白夫人的「從創辦之初,我們從來就只有餘裕直接飛升」那種把現代舞拉回古典芭蕾邏輯的固執。當然也是,就算不看那幾個下場悽慘女孩,舞團其實整個就是行進以「用未來餵養過去」的內向漩渦。
《窒息》電影劇照。
《窒息》中那個風格化又極端的對位法,或可以與《宿怨》(Hereditary, 2018,回顧漫漶的夢魘《宿怨》)中邪教黑暗世與人世的後設相嵌,以及胡立歐麥登(Julio Medem)的《安娜床上之島》(Chaotic Ana, 2007)中藝術佔據人的肉身,取用、置換其靈魂,之人與 sublime 彼此的銜尾蛇迴圈,等主題一同討論。然而,盧卡格達戈尼諾感興趣的到底並不真是內在結構的清理和雕塑,他終究會乾脆地確立結構的整體性與吞噬性,重點則在於從這個黑洞逃離時,呼風喚雨而來的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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