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的新片《你的臉》，77 分鐘，13 張臉。坐在戲院裡，一片黑暗，大銀幕上是一張接一張臉的特寫。時間分秒流動，那些臉輕微地動著。他們的眼神或者閃躲著鏡頭，或者不情願或豁達地直視，有人說起了話，表情就生動了一些，有人睡著了。
這些人……，不，這些臉，輪番來某個空間，那裡似乎浮動著什麼，卻不干擾任何一張臉。在空間眼中，人只是過客。這種漠然，包圍著這些臉。
這不是行為藝術家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c）在紐約現代美術館 MoMA 的展覽《The Artist is Present》。那個作品裡，藝術家與民眾，一對一，面對面坐著，四目相接看著對方，人既是孤獨的（單獨面對藝術家）、又是某關係裡的彼方（被藝術家所凝視）、又是表演者（巨量圍觀者）。參與了該創作的民眾，有人說被藝術家的凝視給穿透和洗滌，有人在該巨大能量場裡發現了自己。……蔡明亮的《你的臉》，不是這樣的。
這不是導演安妮華達（Agnes Varda，有譯艾格妮華達）鍾情的那種從臉去追尋滿載的故事。安妮華達能夠看到一張臉所擁有、隱藏、還未或永遠不會進入的故事，她能以《千面珍寶金》（Jane B. by Agnès V.）將已是大明星的珍柏金（Jane Birkin），創造出不曾存在的平行的珍柏金的臉所在的虛或實的脈絡；她以深刻的在場和友誼去攝下鍾愛人們不曾被真正看過的臉面，比如德米，比如高達；還以及，華達走進街角、市集、大城小鎮，和陌生的人們面對面，正正看著他們的臉，將一張臉所能承載的，攝錄進影像裡，如此每張臉就有了永恆的生命，或說，華達要讓每張臉背後的故事擁有永恆的生命。……蔡明亮的《你的臉》，也不是這樣的。
導演蔡明亮找來十三個人，多數是萬華的老人，並無特別的採樣預設，只指定要是「適合上鏡頭的」，而這也不是上鏡頭就特別漂亮的意思。拍攝在中山堂進行，每個人拍兩次，一次說話，一次不說話。一開始是三小時半的版本，後來剪成了 77 分鐘版本。
我們以為自己能一直看著一張臉，但我們其實不曾，也很難做到。我們以為自己能將自己的臉給出去，對著鏡頭，當鏡頭後面的人沒有任何指示，我們以為自己能夠，但看著銀幕上的臉，切換著揣摩，感覺到羞赧、茫然、窘迫，單單對著鏡頭，原來那麼難做到。
電影裡，有的臉是沉默的，有的臉則絮絮訴說。後者好看得太多了。然而，那些說話的臉，恰恰是危險的，因為你的大腦立刻起了作用去關注那個敘事，你又忘記你來是為了純粹地看那些臉了。一如所有故事都起伏而啟人期待。年輕創業的辛勞啊、對父母的虧欠啊、童年的場景啊、荒唐的年少啊。你入迷了。你又不看臉了。你聽著故事，對情節與脈絡想像著，然後反過來把那套在那些臉上頭。你其實沒有真正在看，於是你看不到。你自以為看到的臉，其實是你從故事裡想像的（……可電影竟為那些敘述，打上字幕。如果這不是個錯誤，或許就是精心的試探？）。
那些不說話的臉呢？他們和我們，隔了一整幢時空，又同在一個密室，他們看著鏡頭，眼神卻從沒真正對焦，他們沒有和攝影機建立起關係，和我們之間也就沒有關係，我們與他們，於是可以從「關係」的魔咒裡解放，像對著一張純然的風景：那張臉的對稱性、那張臉之於水平線的偏移、眼睛的形狀、毛髮的稀疏或濃密、深淺的溝痕、幾秒眨眼一次、眨眼時哪裡也跟著抽動了…….。這是「物化」嗎？恰恰不是。「物化」是人和物、是人對物的使用與掌控，而此刻，那張臉是起點，也是終點，在他們自己那邊。我們親密又遙遠地凝視，似乎是坦然地看，似乎是窺視。但你會在面對一座山時特別感覺坦然嗎，當我們透過限定性的屏幕或小孔時，難道就會覺得是對山的窺視嗎？
拍攝現場是什麼樣子呢？那些臉意識得到自己被看嗎？在擺脫了時間、空間與個人身世脈絡之後，我們是否就看到最純粹的臉呢？用這種方式，我們就看到了那些臉，之作為單純「臉自己」嗎？還是其實這裡也適用不確定性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有譯測不準原理）？當那個鏡頭無論如何是一種看，對著鏡頭的那些臉，也不得不在「被看」的底下，變成了模樣。是這樣嗎？
有兩種描述事物「真相」的方式，一種說，測量，或說就是「看」吧，會讓該個系統的疊加態（原本內在湧動的一切可能性）塌縮，指定事物從漫漶變成某特定樣子。另一種觀點則是，「看」並不是真空虛無的凝視，它意味著另一個系統，於是，「看一個東西」，所得到的，是兩個世界的疊起。由此來思考《你的臉》，前者是鏡頭的存在，決定了臉成為那個樣子，那個樣子是它許多可能中的其中一種，後者是，那些臉的樣子，透露的是臉與鏡頭各自所在的世界的疊合。
前者意味著鏡頭畢竟已做出採擷，那張臉「塌縮」為某個樣子了，後者卻意味著，當看著鏡頭所攝下的臉，我們看到的，其實是三個世界（那些人、鏡頭與作者、在戲院裡的我們）的疊合。我喜歡後面的觀點。
想太多也扯太遠了嗎？可面對一張臉的風霜歷歷、處在傾訴的邊緣，這或許真是我們第一次用宇宙的漠然（indifferent）來照看它。過程中，你或者缺乏聚焦點地睡著了，或者平和地感覺一張臉在這幾分鐘裡成為你全部的世界，或者像我一樣忍不住胡思亂想了，但無論哪一種，都是蔡明亮的《你的臉》要創造的，這不是一段聆聽和生產故事的過程，這是一個本質性的電影院經驗、觀看經驗、凝視經驗，以及，存在經驗。
All Images Courtesy of 汯呄霖電影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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